顾文显
“张小鬼这外号是谁都能担得起吗?真是。”
“可不,咱这伙猪脑子啊,让人给卖了,还热火朝天地帮人数钱。”
“没办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孔夫子说的。”
老话说不平则鸣,半点儿没错。进驻这山沟不到半年,几乎所有人渐渐醒悟,都感觉吃了大亏,仿佛是张小鬼那厮甜言蜜语把这些傻子挨个哄来,严寒酷暑披星戴月然后受他剥削。可是,天底下没人一傻到底,总有觉悟的那天,你出力少赚钱多,怎么可以让别人忍气吞声接受这一切。
这处山穷水尽的老金矿已被政府关掉数十年,可前年发洪水冲出一条鱼虾不生的毒河,被张小鬼发现并率先淘到金沙。此处偏远,一人难以生存,他便鼓动一些乐于探险的人,结伙进入山沟淘金。扎下营盘后,发现没水喝,张小鬼倡议,每天拨出两人去十里外挑山泉水,其报酬由干活的人分摊。然而若遇刮风下雨,或者半途失足绊倒,挑水者叫苦连天……除了挑水苦,张小鬼的收入也让同行眼热,这人身体强壮又有心计,能一天淘到其他两个人的金沙,恼人的是,他食量大,又特别能喝水,一人顶俩人,却出一份用水的摊派!
“若是自己能站住脚,他会把这事告诉咱们?”
说来说去,还是张小鬼沾了大伙的光,他至少应当在挑水工钱这一块主动承担点义务,可那样,他还是张小鬼?
淘金汉们一个个怨在心里,却没人公开站出来与张小鬼叫板。枪打出头鸟,万一被排挤出去,这地方苦点儿不假,可收入也着实可观!
正憋着气,报应来了。这天张小鬼淘着金,突然把簸箕往水里一扔,大呼一只胳膊失去知觉,叫苦不迭地哀叹这口饭吃到头了。扶到岸上捏巴半天,胳膊还是不好使……
一只胳膊是淘不了金的,张小鬼在窝棚躺够四五天,已经收拾铺盖要离队了。大伙又叹气,到底是他为大家谋得这个饭碗,如今说倒下就倒下……兄弟一场,不如凑点慰问金,意思意思吧。
钱包在写满名字的纸封里递过去,张小鬼伸手推开,脑袋晃得如落上小鸟的柔弱枝条:“我残疾了,也还是舍不得这条财路。兄弟们若是能给我碗饭吃,我愿意一人承包两人的担水任务,短斤少两,掰我的脚趾盖儿。”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儿,整天轮班弄水,大争小吵不断,刚刚俩挑水的差点儿跟浪费水的抡起扁担,要不是胳膊上的病,张小鬼才不扯这个,可他一人能挑两份水?
张小鬼斟字酌句,说蛇有蛇道嘛。
当下大家签下了协议,半夜间发现,行李在,却不见了张小鬼的影子!淘金汉们乱成了一锅粥,这厮可是把大伙坑了,他一逃了之,可这担水还要重新排班吗?七嘴八舌间,听得喝斥牲口声,张小鬼驱赶着两匹租来的马,驮着四只巨型塑料桶,至少三百斤泉水:“往后敞开肚皮喝,我怎么着也得对得起这两人的工钱!”此后,张小鬼靠马驮水,比从前两条汉子效率高出许多,他一个独臂人赚两倍工钱!
所有人都傻了,张小鬼呀张小鬼,你小子坏水好深呀,知道借马驮水一看就会,你先签合同再亮招,太不厚道了!
当初挑水的烦恼哪个也不会记一辈子,尽管用水比从前舒服,可汉子们与张小鬼却是渐行渐远,这家伙骗死人不偿命!大家心里憋着劲呢,两年协议期满,要命也不续这个约了,想想整天浸在冷水里淌热汗却只挣他半个残疾人的工钱,这滋味哪里是人受的!
距协议期满还有三个月,张小鬼突然提出,他不想弄这个水了,如同意提前解约,租的马转让,他去省城治臂伤去。
淘金汉子们仿佛拔去了毒刺,高兴得几乎要欢庆,听到要解约,所有的汉子都跃跃欲试要抢夺驮水这差使,实在不行,轮班至少也比承包给张小鬼省一个人的工钱,这可是人人有份的!
出人意料,结账后张小鬼要请大家去县城最大的酒店撮一顿。
宴席奢华到所有淘金汉这辈子没见过。张小鬼敬酒:“我知道,这地方金沙含量不可能再支撑一年以上,所以就想了退路。我把大伙弄到这山沟,可我一走,你们怎么办?坦白讲,我胳膊伤是装的,驮水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小把戏,我在省城新办了个拆迁公司,需要能吃苦的劳动力,哪位兄弟改行后无事做,找我就好使。”
这都哪跟哪呀!敢情这张小鬼表面承包供水的任务,其实他暗渡陈仓,用赚的钱办公司去了。淘金汉子们大眼瞪小眼,一时没了主张。半晌,有兄弟壮着胆子问:“应当称张总了。您说咱们兄弟在一起混了两三年的感情,怎么就换不到一句真话?您驮水,您办公司,没人阻拦得了,至于遮遮掩掩地瞒着大家吗?”
张小鬼长叹一声:“各位平时的眼神,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如果不演苦肉计,那送水的活儿就承包不到手。大伙全是好人,就利益是王八蛋,看不得别人好。我把话撂这儿,张某不是慈善家,你有力气我出钱,咱两不欠。哪个怕受剥削,我省城就地招募,人多的是。”
淘金汉子们大眼瞪小眼:劳心者治人,谁气死谁命短呀。
選自《小说月刊》2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