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这事确实没假,可是什么年头的事,没人能说清楚。
南运河南岸单街上有个茅厕。白天有亮,夜里没灯,晚上就没人敢进去了。摸黑进去,弄不好一脚踩进茅坑里。
这天深夜,偏偏走进去一个人,瘦得像个饿鬼,抱个空筐。他走到茅厕中央,把筐倒扣过来,底儿朝上,一脚踩上去,跟着解开腰带,想把腰带拴在房梁——上吊。
可是他抬头一看,房梁上竟然有个拴好的绳套,这是谁拴的?他用手拉一拉,绳套拴得还挺结实。他心想就用这个了,刚要把脑袋伸进去,只听到黑乎乎的下边有人说话:“你别用这个,这是我的。”
瘦子吓了一跳,以为撞见了鬼,心里一慌,赶紧跳下筐,这才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一张凳子上。
“你是谁?”瘦子问。
“我是谁跟你没关系,反正咱们都想死,各死各的,问什么。”
“既然咱们撞在一块儿,马上全死了,问问怕嘛。”
“那好,你先说。你为嘛寻死?”坐在凳上的人说。这时黑茅厕的情景渐渐清楚。他虽看不清坐在凳上的人是嘛模样,却看出对方人影挺宽,是个胖子。
瘦子便对胖子说:“好。我是干小生意卖杂货的,赔了。借贷还不上,愈滚愈多。我把各种办法琢磨到头了,还是熬不过去,只有一死了事。你呢?”
胖子没答,接着问他:“你欠下多少钱?”
“四十两。这么多钱拿什么还?只有一死。”
谁料对方说:“才这么点儿钱,就搭上一条命,弄不好还是一家人的命呢。”他沉了沉接着说,“我这儿有个银元宝,五十两,给你拿去還账去吧,别死了!”
瘦子一听,叫道:“你死到临头还耍我!你有这么多钱还要死?你不是为钱才寻死的吧?”
“也为了钱。我是做钱庄的——叫一帮临汾的人骗了。房子没了,老婆也跑了。我没脸见任何人了,只有去见阎王。”胖子再不多说,说也没用,只对瘦子说,“这银元宝你拿去,足够你还债了。它救得了你,救不了我。”
瘦子不肯收,说:“你要死了,我还拿你钱。哪能呢?”
胖子说:“我去阴间还能带着它?你快拿着它走吧,叫我一个人好好坐一会儿,我一吊上去就再回不来了。”
瘦子万没想到,黄泉边上,竟被人拉一把。阎王居然不要他,这银元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趴在地上给眼前这救命恩人叩了三个头,捧着银元宝跑回了家。
他跑到家,见了老婆,一五一十说了。老婆先是哭了,责怪他只想自己一死解脱,狠心甩下他们孤儿寡母。看到了银元宝又喜出望外,一下子就把债全还了,真是起死回生了。忽然,她说:“人家救了你,你就这么叫人走了?”
“我能干吗?他倾家荡产,山倒了,谁扶得住?”
“你好歹拉他到咱家吃顿饺子,送行饺子迎客面,咱得叫他吃了饺子再走。我马上和面,剁菜。深更半夜没地方买肉了,你到隔壁张家借几个鸡蛋去。”瘦子老婆说。
瘦子赶忙去借鸡蛋,老婆忙着切菜、和面、擀皮,这一忙,擀面杖掉在地上。擀面杖是圆棍,地不平,轱辘到墙角。奇怪的是,擀面杖横着轱辘,到了墙角,竟然鬼使神差地“咕噔”一下竖着掉进老鼠洞里,她赶忙伸手到洞里去掏,待抓住了忙往外一抻,怎么比铁还重?拉出来一看,竟然不是擀面杖,变成一根亮晃晃的大金条!今天这是怎么啦,财神爷到家来了?刚才银元宝,现在是金条!她当是在做梦,分明又不是做梦。
不一会儿,瘦子攥着鸡蛋回来,一看也蒙了。两人赶忙清理了屋角的杂物,用锄头铲子一通刨,竟然刨出两坛子金条,足有百十根。
瘦子傻了,老婆却清醒,叫他赶紧跑去茅厕,叫那胖子别再寻死了,有钱了。
瘦子这才清醒过来,说:“说的是,人家拿元宝救了咱们,咱们也得救人家。”
他老婆说:“你快去呀,说不定他已经吊在房梁上了。”
瘦子飞似的跑到茅厕,一看还好,胖子还坐在那里呜呜地哭呢。他上去一把将胖子拉出茅厕,并一直拉到自己家。当胖子看到这满满两坛金条,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瘦子对胖子笑嘻嘻说:“有这些金条,你也不用寻死了。”
胖子使劲儿摇着手,说这可不行。
瘦子说:“嘛叫行不行,你拿银元宝救了我一家,凭嘛不让我拿它救你一命?”
瘦子老婆说:“没有你那银元宝,哪会招出来这两坛子金条?这是老天爷心疼你们俩,才演出来这一幕又一幕。这事编在戏里,也是好戏。”
于是二人把金条分了,各一半,一人一坛金条。事后二人都还是做买卖,各开一店。瘦子在北门里开一家广货店,店里专销由南边水运来的板鸭、熏肉、风鸡、腊肠和家什杂物;胖子在宫前小洋货街开了一个洋货店,卖的全是从紫竹林弄来的时髦洋货。买卖都旺,旺得呼呼冒小火苗,还都赚了钱。有钱不忘朋友,二人彼此经常走动。一天,他俩酒后聊起往事,唏嘘不已,决定在城北单街那边合盖一片房子,两家人都搬去住,后代也好联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人在那地方因祸得福,起死回生,否极泰来,认准那地方是他们的福地。他们看好单街右边的一块空地,一起买下来。再请来营造厂造了两排房子,每排八幢,门对门。中间留一条巷子,两家合用,这样两家人出来进去,打头碰面,相互照应,好比一家。
这巷子得有个名字。瘦子姓毛,胖子姓贾,就叫毛贾夥巷。但不知这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还是给人们叫出来的。
如果是他们二人合起的,那是为了彼此要好,并长此以往地下去。如果是人们叫出来的,则是称赞这毛贾二人有情有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选自《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