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洋
我上高中时,有过一段住宿生的经历。
按理说,来自农村的孩子,适应能力应该很强的,可是我刚入校时,对住宿生活很不适应。
记得开学那天,我和父亲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车上满载着从家里带来的被褥、凉席,还有脸盆和饭缸等生活用品,一路“叮叮咣咣”来到学校。父亲把东西拎进宿舍,临走又塞给我几张大大小小的纸币,就急匆匆地走了,好像我只是邻居家的孩子,他只是顺道帮忙送一下。我知道他去上班了,父亲是医院的临时工,烧锅炉。
高中的学习生活很枯燥,大部分时间都闷在教室里上课或者自习,下晚自习时往往都晚上十点了,住宿生们晃晃悠悠好像下夜班的苦工,陆续回到充溢着各种脚丫味的宿舍里。七八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各忙各的,准备洗漱的,吃零食的,还有学霸加班看书的,嘈杂的环境让人心情浮躁,难以入眠。
我想家了,想念家里那个安静的牛屋。牛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让我睡在牛屋里,大人说这里清净,可以安心学习,实际上是家里住房紧张,让我住在里面又可以看着牛,真可谓一举两得。不过,我觉得挺好,我静静地看书,牛儿在旁边“咯吱咯吱”地吃草,我们相看两不厌。只是同学问我,你身上怎么一股牛屎味儿,让我有一点儿尴尬。后来,牛儿卖了钱,成了我上高中的学杂费。
住宿生管理很严,两周才允许回家一次。听同学说,有的女生娇气,想家时会偷偷地哭。也有家长不放心孩子的,下晚自习后,总有许多拎着大包小包东西来看孩子的家长。上铺的杜小华他爸隔两三天就会来一趟,带着苹果、油条、鸡蛋糕,有一回还带了几个煮熟的咸鸭蛋,弄得宿舍里有一股别样的臭烘烘的味道。
父亲一趟也没有来看过我,我觉得自己被他遗忘了。每两周回家一次,也很少见到他,常常是拿了换洗衣物和母亲早已准备好的生活费,就返校了。至于在学校学习怎样、生活怎样,父亲从没有过问过。
到了高二,我的学习更加吃力。本来考高中时我的成绩就不理想,是交了六千元的“择校费”才进的校门。在学业测试时,我的成绩又一次刷了新低。是的,那时我有点儿放弃了,躲在教室角落里,偷偷读了大半学期的小说。当班主任让我通知家长来学校一趟时,我竟有点儿喜悦的情绪。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没有上晚自习,而是跟班主任请假去“请”家长。我把车子骑得哗哗响,去医院的锅炉房见父亲。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医院角落里那根乌黑的大烟囱。我把车子扎在锅炉房门口,轰隆隆的噪音让人的耳朵感到好像过火车一般。走进操作间,我问一个正在运煤的师傅:“师傅,请问老张在吗?”“谁?老张……他不上夜班。”
我有些失望,又疑惑不已,父亲整天不在家,不上夜班,会去哪里呢?黑脸师傅看出了我的疑问,又吼道:“老张夜里在火车站扛活儿呢……”
我边走边问来到火车站,夜色已经很浓了,在昏黄的灯光下,我望见了父亲。父亲在一个高高的跳板上,和一个工友一走一颤地往火车车厢里抬麻袋。原来父亲夜里就“住”在这里。
我没有“请”到父亲,偷偷回了学校。那天夜里,我躺在宿舍里,一夜未眠。關于未来,我想了很多,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应该长大了。
一个多月后,没想到父亲主动找到了我,那时我正在后厨“哗啦哗啦”地刷盘子。后来听母亲说,为了找我父亲几乎跑遍了全城的饭店。是占了我下铺的杜小华“出卖”了我,如果不是他告诉父亲我“休学”去了饭店打工,父亲一定不会那么快找到我。
“走!”父亲从储物间把我的铺盖卷起来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我跟着他走回了医院的锅炉房。
夜已深了。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我和父亲抵足而眠,在轰隆隆的机器噪声里,我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睡得那样香甜。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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