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大伯家的房盖起来了,可是那空荡浩大的屋子里,除了墙上贴着一张家家都有的毛主席的像,连一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一天中午,大伯对我母亲说:“孩子找对象的事儿该由你管了。”母亲朝大伯郑重地点了点头。待大伯走后,母亲对我父亲说:“他们家屋里啥都没有。”父亲道:“想想办法嘛。”“有啥办法呢?”父亲又笑笑:“女的来看时就借点儿家具摆进去。”
母亲就盯着父亲说:“这不是坑骗人家姑娘吗?”父亲郑重起来了:“这可是为了自己侄子啊。”
之后,母亲开始去别的村落到处打听。终于,母亲回来宣布说,卸甲沟村有一个叫“莲”的姑娘同意和我大伯家的老大处对象,明天就要到大伯家里看一看。于是惊天动地的一日到来了。
我们行动起来了。
母亲是这次相亲的总指挥,她让二姐到大伯家帮助大娘和叔伯姥姥们擦擦和抹抹,大伯家被收拾得纤尘不染,黃土泥地也发着光。大家把我家的桌子、椅子和长条凳,统统搬去摆在大伯家。大伯家那三间瓦屋该有的家具都有了。借来的水瓶和茶盘,展品一样摆在条案桌端头。谁家新的洗脸盆和脸盆架,带着使命旅行到了大伯家的正屋一角上。通向里屋的门帘也有了。
到了近晌午饭的十一点多,叔伯哥的对象从村西头路出现了,她在我母亲的引带下,朝我大伯家里走去。
新瓦房,满屋的家具,加之我叔伯哥的白净和帅气,女子不仅满意这桩婚姻,而且在我母亲、大娘要和她讨论送什么衣服、多少彩礼时,我这位未来的嫂子出乎意料地说,什么衣服、彩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家要盖新房为她哥哥讨媳妇,因为住地偏远,匠人、帮手都不够,等到盖房时,希望我们多去些匠人和帮手。
一场充满骗局和戏剧性的相亲大戏落下了帷幕。
我大伯家的老大、老三都是盖房子的拿手泥瓦匠。于是在老大订婚后的不几日,一家人全员出动到女方家里帮着她家盖房子。待她家里房子盖起来了,她的哥哥为她娶了嫂子后,她也很快嫁到我大伯家里成了我们的莲嫂子。
结完婚的第二天,她就和我的新郎哥哥来我们家,看望我的父亲和母亲。母亲拉着我莲嫂子的手,说道:“现在你们结婚了,生米也煮成熟饭了,有桩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你来相亲时,看到的家具和摆设,都是借来摆在那儿的,请一定谅解。”
我莲嫂子听了,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抱怨和受欺骗的愤怒,而且还大声爽朗地笑着问我母亲道:“不都这样吗?我那次一进门,就看出那些家具和摆设都是借的,都是别人家里的。谁家能有那么富裕,要啥有啥啊?那么富裕,人家为啥要娶我为妻呢?”说着,她又收起笑,用很奇怪的目光望着我母亲问:“二婶呀,你第一次去我家里时,我家的许多摆设都是邻居家里的,你真的没看出来那些都是借的吗?”
原来在许多的时代节点上,瞒和骗是一种神话和美好,一如历史中许多灾难成就了许多人类的英雄一样。
选自《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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