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柠檬冷
4 柠檬冷
小丁趴在桌上，口水流了一大滩。这真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在女孩子面前有状若此，实在有失大侠的颜面!小丁努力想抬起手来，揩去嘴角的流涎，却又那里能够做到?女儿香断的毒性虽然已解，酥骨散却也厉害得很!这三四个时辰之内，他用什么来证明自己?这件事看来简单，甚至有点可笑，做起来却并非易事。谁又能证明自己是谁?
这三四个时辰，他若是一觉睡过去，妙心会真的杀了他么?她要见谁?若是江湖旧识，事情岂非就简单了?然而，若是自己的仇敌呢?岂不可怕?听那古埙的声音，吹埙者似乎内功深厚绵长，想来武功也必定高超不凡。然而奇怪的是，吹埙者虽然其奏不失音韵之准，却约约有志得意满之情，与古曲本意大违。《圣者如逝》相传为上古时虚竹君所制，感伤帝纣失国，缅怀过往诸圣先祖之逝，其意萧瑟。此情此感，又何来志得意满之谓?
小丁强使自己清醒，但还是不免陷入一片迷糊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一股冷冷的柠檬香气，饱含着靡烂的欲望，在无边的混沌之中弥漫开来。苍天在上!这是他熟悉的一再寻找的气味啊，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猛然惊醒，侧过脸颊转向门边。
吱呀一声门开了，妙心与客人一同走了进来。那客人六十上下，身材稍显胖大，长着一双扇风大耳，一双吊鱼眼似笑非笑。除了妙心身上的馨香，还有那冷冷的柠檬香气扑面而来，越来越浓郁，几乎要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也就在那一刻，小丁觉得自己被恐惧牢牢地抓紧了!当客人那胖胖的身体移动时，冷冷的柠檬气息也在移动。
“杜伯伯!”妙心对那客人说道，“他说他就是小丁，你看他是不是?”
原来那来的客人，正是“阳明三散人”之一的杜七圣。杜七圣是董遇仙的同乡，湘人，一代名儒，诗名与董遇仙并驱一时。与董遇仙不同的是，他官运亨通，深为皇帝老儿所倚重。然而他却因为董遇仙事件受到牵连，在朝廷的日子很不好过，因此也就息了名利之心。董妙心此次重现江湖，目的就是把杜七圣接到九重天去。
小丁佯闭双眼，发出轻轻的鼾声。杜七圣走过来，在十余步远处打量他。“有点像，”杜七圣道，“不过也不太肯定，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妙心笑道，“杜伯伯，我看你好像有点怕他似的，你再走近些，不就看清楚了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他虽然服了解药，但体内还有我下的酥骨散，不管他是不是小丁，他如今只是过冬的蔫蝇子，谁都可以拍死他!”
“我知道，”杜七圣讪笑道，“他整个脸都趴在桌面上，我看他不清楚。”
“这容易，”妙心走向前来，揪起小丁的耳朵，将他暴露在烛光之下。
“呵呵，”小丁强打精神笑道，“小妹妹，你把我的耳朵揪痛了!”
“看你还装死!”妙心道，“杜伯伯，你仔细看看他!”
“呵呵，”杜七圣笑道，“不错，他果然是小丁!”
“你能确定吗?”妙心道，“为什么?”
“他虽易了容，”杜七圣道，“他的脸型却不会改变。他那双爱翻白珠子的三角眼，那颗突起的门牙，也没有变!——小丁，别来无恙!老朽是杜七圣啊，你不认得了?”
“杜老先生，”小丁嘿嘿傻笑道，“你不在皇帝老儿脚下享福，怎么有这等兴致，三更半夜到这荒郊野外来吹冷风?”
“一言难尽啊!”杜七圣道，“伴君如伴虎!哪里有什么福好享?”
“小丁，”妙心笑道，“得罪!若非杜伯伯认识你，只怕你要真成了已故的小丁呢!”
“小妹妹，”小丁道，“既是如此，你把酥骨散的解药拿来给我吧。”
“那可不行，”妙心笑道，“好不容易把丁大侠捉到手，怎能轻易放掉?”原来这酥骨散虽时效不长，却是无药可解，只能等时辰一到，方可自行解开。小丁只好苦笑。
“杜伯伯远道而来，”妙心道，“想必也饥饿了，我叫人弄点鲍螺饧角儿来吃。”
“什么?”杜七圣道，“……好，很好!”
“鲍螺饧角儿，”妙心道，“不记得了，这不是杜伯伯最爱吃的东西么?”
妙心微微笑着，拍一拍手，黄四娘应声而出，诺诺而去。这个女人虽有几分男人的浊臭，却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厨师。她总是不声不响把你所需的东西端上来。除此之外，她就消失在厨房的暗处，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三人围坐在桌边叙谈。杜七圣讲的是一些朝廷掌故，讲朝廷是如何肮脏污秽，皇帝老儿又是如何地残暴，愚蠢。但凡稍有良心的人，都无法在朝廷混下去!
“只有还朝之后，”杜七圣道，“独自在后院吹埙时才感觉天下尚有一块洁净之地。”
妙心则回忆起童年往事。那时董遇仙与杜七圣同朝为官，又是同乡诗友，往来十分密切，杜七圣常常将董妙心抱在怀里逗弄，小妙心也非常喜欢这个大胡子伯伯。这一次九重天重现江湖，不但董氏姐妹出马，就连董遇仙也为了老友，重踏久违的江湖。为了让此事更隐蔽些，他们分成两批人马，一前一后地行动。妙可就是阿紫，她扮作仆人，与姐姐一起闯荡江湖，前日夜里她们怀疑小丁是自己的敌人，故而离开香月邻向董遇仙报讯。
小丁听着二人叙旧，不时也插一两句。此时他已经抵过了酥骨散的第一阵药力，头也不那么昏了，稍稍恢复了几分力气，足以让他揩去流涎，抽一两口旱烟了。
“杜伯伯，”妙心道，“你可记得那时候，我最爱做什么?”
“你这小丫头!”杜七圣笑道，“你最喜欢杜伯伯打你的小屁屁!”
“不对!”妙心笑道，“我最喜欢扯你的大胡子!”
妙心说着，忽然一伸手，就去扯杜七圣的胡子。那时二人坐得甚近，杜七圣吃了一惊，欲要闪躲，却早已着了她的道儿!这本是个小小的玩笑，却产生了极其惊人的后果：杜七圣脸上的一小撮胡子，竟然因为这样轻轻地一扯，就扯了下来!
那时烛火爆出一个灯花，小丁心中暗暗叫苦，嘴上的半节烟斗顿时掉了下来!这一下子，什么也躲不过了，一场劫难已经在所不免!
“你是谁?”妙心大吃一惊，身子后跃，“你不是我的杜伯伯!”
“杜伯伯老了，”杜七圣道，“胡子掉得多一点，又有什么奇怪?”
从一开始，从这个所谓的杜伯伯一走进门，从小丁闻到那第一缕柠檬冷香，他就知道，他要面对的人是谁。这个人能够轻易地骗过他的眼睛，但是，却不能骗过他的鼻子。一个人会常常改变自己的外形，却往往不会改变自己身上的气息。这是一种特殊的气味，他曾经在千百万种气息中寻找它。即使它用水稀释七百七十七次，混迹于强烈的羊膻臭，新鲜的狗屎，恶腥的阴沟水和窖藏的猪泔汁之间，他还是能够把它识别出来。
不过，他不能把这一点告诉妙心，因为这样做极其危险。既然敌人选择了伪装，那就说明他还有伪装的必要，不会冒然动手。然而一旦点破，敌人必然撕毁脸皮!这是一个危险的敌人，妙心不是其对手，他身中酥骨散，也形同废人，到那时，两人都将必受害!所以，小丁克制住自己诉说真相的冲动，假做不知，以寻找到好的机会，再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妙心。没想到一个偶然的玩笑，竟被妙心识破了这个伪装的杜七圣!
这一下，箭在弦上，已经没有了退路!刹时间，妙心与那个冒牌的杜七圣俱已拔刀在手，战在了一处!正如小丁所料，这是一场对比十分悬殊的较量，几乎在双刀第一次相触之时，胜败就已经决然出现。妙心的刀光在烛火中闪烁了一下，随即黯然，与此同时，她那明媚的容颜也黯然失色。对手那一刀疾速地穿过了她的防御，刺进她的左胸。然而血却没有涌出来。
这一刀是不会有血的。这一刀名叫“吉光片羽”，乃是“圣人之乱”的第七式。众所周知，“圣人之乱”是刀术大师教给小丁的，所有刀法中的精华。原来这假扮杜七圣的，正是小丁的仇敌，杀害施千手的普安帮帮主韩归僧!韩归僧通过潜伏的细作，掌握了董妙心的行踪，于是在半路劫杀了杜七圣，然后假扮杜七圣来到香月邻。韩归僧的易容之术已经达到至高的境界，是故董妙心被他骗过。然而他却无法骗过小丁。韩归僧以人为食，受害的孩子在烹饪之前，先要以柠檬香水灌肠洗胃。他食人既多，浑身上下有一股永远无法消散的柠檬气息。小丁发誓为施千手报仇之时，就想到了利用这一点来辨认韩归僧。无论韩归僧如何易容，都无法躲过他那灵敏的鼻子!韩归僧初时听妙心说，一个自称小丁的人已经来到香月邻，颇感惊讶，继而妙心告诉他小丁已中了酥骨散，方才松了一口气。饶是如此，他见到小丁仍然不敢大意，生怕中了暗计，等到发现小丁确如妙心所说，已成废人，他心中不免大喜!韩归僧自然恨不得一刀将小丁杀死，但是这对手已然经是手中之物，早杀晚杀，也没有什么关系。韩归僧的目的是想骗取董妙心的信任，从她口中得到更多九重天的秘密。他也料想自己易容高明，就是面对面，在小丁眼里，他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杜七圣!岂料一个偶然，董妙心识破了他的伪装，再也骗不过去，他这才不得不将她杀死。
韩归僧当然还可以将小丁一并杀死，免去心头之患。然而他转念一想，生出一条奸计，故意在两人交手时，用小丁的刀法杀死妙心。韩归僧放下手中的屠刀，似笑非笑的吊鱼眼望着小丁。
“你杀了她!”小丁道，“你这该死的畜生!”
“我没有杀她。”韩归僧笑道，“我是她亲爱的杜伯伯，我怎么舍得杀她?谁都看得出来，杀她的是小丁，她身上中的这一刀正是你的招牌刀法。”
“奇怪，”小丁十分惊讶，“你怎么会我的刀法?”
“我不会。”韩归僧道，“这种刀法，天下只有小丁才会，所以是小丁杀了她!”
“胡说!”小丁道，“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理由你不必担心。”韩归僧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胡子，吹去上面的灰尘，重新贴在自己的唇上。“所谓理由无非是坐下来，慢慢地编一个故事，”韩归僧笑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他们总是把自己打扮成什么狗屁大侠，实际上呢，却在做着猪狗不如的勾当……”
“呸!”小丁道，“你才是猪狗不如!”
“丁大侠，拜托!”韩归僧慢条斯里地笑道，“别干扰我讲故事的思路好不好?……这样的大侠，嗯，多得很……比如像小丁这种，他表面上对爱情忠诚不二，内地里却是一个荒淫无耻的采花大盗……小丁，你是不是被我说中心事了?”
“韩某人!”小丁怒极反笑，“我来替你编好不好?这个小丁一边做大侠，一边到处采花。有一天他看到妙心，于是色心大起，在一个寒冷漆黑的冬夜，潜入香月邻，欲谋不轨，岂料妙心小姐坚贞不屈，拼死反抗，小丁恼羞成怒，于是痛下杀手。”
“不错，不错!”韩归僧抚掌大笑道，“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恰在此时，她的杜伯伯来了，看见了这一幕，于是把这个猪狗不如，人面兽心的丁大侠，一举拿下。然后再将他交给董遇仙那个老糊涂，让鼎鼎大名的小丁死而不已，臭名远扬。而我则可以更加赢得董老头的胜任，进而骗得九重天的秘密，这一招借刀杀人，一箭双雕，是不是精妙得很?”
“这条妙计好是好，”小丁道，“只不过，这中间还有一点自相矛盾的地方。”
“是么?”韩归僧道，“说来听听，让我把漏洞补上如何?”
“你这个白痴，”小丁道，“小丁怎会那么容易便束手就擒?”
“这个么，”韩归僧笑道，“小丁不是中了酥骨散么?将他拿下又有何难?”
“既如此，”小丁道，“小丁既是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将她杀死?”
“问得好!”韩归僧叹道，“这确是一个漏洞。你可以是……嗯，可以是这样，……你欲谋不轨，而她，嗯，她见自己无法硬拒，只好使出缓兵之计，在酒中下了酥骨散，骗你饮下，而你则在功力将散未散之际，用最后的力量一刀将她杀死……”
“你编得还行，”小丁道，“不过你还缺少一个证人。这个大厅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只怕是一时分辨不清。”
“别担心，”韩归僧笑道，“我会找到的。”
这时候，黄四娘端着鲍螺饧角儿上来了。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厨师，她总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一点不早一点不晚。“咣当”一声，碟子砸得粉碎，黄四娘一屁股坐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不好了!”黄四娘用尖利的声音叫道，“不好了!小姐被人杀死了!”
这是第一次，小丁听到黄四娘发出那嘶哑的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