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系列之斩金甲(2)

时间:2015-10-25 10:55:59 

第2节 旧事惊心忆梦中

二 旧事惊心忆梦中

“小丁,”乔不识醉醺醺的手指忧郁地击点着虚空,“你看我到底醉了没有?”

“你醉了,”小丁道,“我也醉了,除了竺君,我们都醉了。”

“醉了好,”乔不识道,“醉了我才能把事情慢慢说清楚。竺君,快筛酒啊!”

江竺君浅浅一笑,显是早已熟悉乔不识的脾性。江竺君虽是一派掌门,却也下得厨房,就在小丁给乔不识抹金疮药的当儿,她已将木炭火锅架好。乌江渡客栈虽已人去楼空,现成的酒菜之物却也不少。如此寒冷的冬夜,三人围座在八仙桌旁,一边热菜一边温酒,空空荡荡的客栈竟也恁地生出一种温暖的家的气息。乔不识浑身伤痕大小不下百处,奇怪的是他竟能安然无恙。他生性豪爽,全不以伤痛为念。然而三五斤热酒下肚之后,乔不识却一改向来的爽朗,神色变得忧郁起来。

“小丁,”乔不识道,“红楼一别,咱们兄弟怕也有十年没见面了罢?”

“差不多罢,”小丁淡淡道,“到明年三月初三,整整十一年了。”

“不错,”乔不识道,“整整十一年了!你怕是早已忘记了过去的日子罢?”

“乔兄,”小丁道,“那些年少癫狂,怒马轻裘的日子,岂是想忘就忘得了的?”

“是吗?”乔不识道,“这次我约你相见,你虽来了,心里却只怕有些勉强罢?”

小丁欲要申辩,却见乔不识望着自己的目光充满感伤之情,只得勉强一笑。他知道乔不识所指的是什么。十年前的三月初三,被人于酒中下毒的事小丁确实一直无法释怀。

“小丁,”乔不识又道,“这些年来,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红楼的老兄弟们有愧于你?”见小丁无语,乔不识嘿嘿冷笑道,“什么红楼七怪,不提也罢!他们好像个个都是义薄云天,其实据我看来,他们骨子里全都是装腔作势的家伙,不是伪君子,便是滥小人!”

听了这话,非但小丁,就连江竺君也吃惊不小,她虽早已料到乔不识要对小丁说些什么,却想不到乔不识如此直来直去,半点也不拐弯抹角。

“乔兄,”江竺君道,“你恐怕……恐怕……确实喝得……稍稍有点高了。”

“最大的伪君子就是你小丁!”乔不识却不理睬道,“有人在你的酒中下毒,若是别人,你一定会追查到底。然而,只因为那下毒的曾是你的朋友,你便不再追究此事。嗬!小丁!你多么宽宏大量,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乔不识口气中带着极大的讥讽,眼里却闪烁着激愤的火花,“你这么做,”乔不识高声道,“固然可以在江湖上赢来许多掌声!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不但放过真正的小人,也使那无辜者有口难辩,饱受不白之冤?”

乔不识说着,一掌击下,砰地一声,结实的硬楠木桌顿时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小丁低下头来,无言以对。他受到了伤害,却没有像女人一样四处抱怨,他默默地承受一切,然后试图将一切慢慢忘怀。他从未觉得自己伟大,但是多少年来,他觉得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对得起朋友这两个字,别人已经无情,他却没有无义。然而今天,乔不识这一席话却使他非常惊讶,他确实从未以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乔兄,”小丁喃喃地道,“我……,我真的做错了么?那……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是三岁小孩么?”乔不识道,“难道你做什么事,都要别人来教不成?”

“可是,”小丁心头一热,“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就是我如今想弄明白,又怎么可能?”小丁说着抬起头来,“难道你知道那个秘密?难道这就你找我来的原因?”

“我不知道。”乔不识语气稍稍和缓,“我所知道的只是可能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他却并没有说出来。”乔不识举起竹筷想要夹菜,手却停在空中迟迟没有下去,目光蓦然变得迷茫,显是已陷入遥远的往事与回想之中。“当然,”隔了半晌,乔不识方才缓缓说道,“这一切并无半点真凭实据,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小丁极想知道乔不识要说的是谁,却见江竺君的目光默然无声地转过来,显是暗示他不要插嘴。乔不识的神色甚是凝重,仿佛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哪怕一点小小的响动,都有可能打乱乔不识的思绪。

“小丁,”乔不识字斟句酌地说道,“十年前那桩投毒的事件发生之后,红楼七怪已经名存实亡。紧接着又发生了齐天乐与万金吾决斗的事情……”齐万两人决斗的事在江湖上传得纷纷扬扬,小丁也多有听闻,然而对于其中的来龙去脉,就所知寥寥了。

红楼七怪中齐天乐与万金吾年纪相仿,高低胖瘦也相近,更为奇怪的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极为相似。他们都喜欢锦衣夜行,食不厌精。投毒事件的发生,在红楼七怪余下的五人心中,多少也投下了一些阴影,然而他们俩的感情却并未受到影响。所以当一天下午,齐天乐在斑驳的阳光中穿过知足坊的牌桌,来到乔不识面前,宣称他要与万金吾决斗时,乔不识感到万分惊讶,一下子就输掉了手中所有的银票。以至于坐在赌桌对面的神医赵琼,那个江湖有史以来最倒霉的老赌徒,一下子就把自己的下巴笑脱了。

和乔不识一样,神医赵琼也是知足坊的常客。一个赌鬼所能找到的最好对手就是赵琼,如果你不小心摇了个五点小,那么你放心,倒霉的老赵一定会准确无误地摇出一个三点或四点小来。所以老赵要是稀罕地赢了一盘,整个下巴都会自然而然地笑掉。

齐天乐邀请乔不识做他们决斗的仲裁者。因为齐天乐与万金吾都信得过他。乔不识生性耿直,他这一辈子就算输光了短衣短裤,也从未试图作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弊。这一点,小丁也很清楚,从前他跟乔不识打叶子牌,见乔不识确实输得太惨,就故意把手中的牌露给他看,可是乔不识目不斜视,该怎么出牌,还是怎么出牌。

除了乔不识,齐天乐还邀请了长啸和尚和苏师白两人,作为决斗的见证人。齐天乐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这场决斗,万金吾却闭门不出。给人的感觉是,好像齐天乐对决斗十分有把握,并且一心想把万金吾置于死地。不过他们俩共同的一点是,都对决斗的原因缄口不言。他们也决不接受他人的劝阻。当乔不识与长啸和尚,苏师白三人试图做出进一步努力时,齐天乐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要赶走一只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

“请不要妄费心机,”齐天乐果断地说道,“我们之间的事情除了决斗别无选择。”

齐天乐挑选决斗的日子,地点,以及见证人。决斗的具体方式却由万金吾决定。红楼七怪的功夫各有所长,单就刀法而论,除小丁之外,当以万金吾最为精妙。万家刀法独具一格,乃是破头老祖所传“破刀法”变种之一。破头老祖是江湖中遥远的绝响,其破刀法共分八路,其中一路精妙绝伦,叫做“弃刀法”。万家刀法自这一路弃刀法演绎而来,人称“山水刀法”,一共八式,具体是怎样的八式,却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

万金吾被人称作“无钱买刀”,是因为他迎阵对敌,常常只用一招“无钱买刀”。这一招屡屡使出,也屡屡奏效。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这一招威力极大,通常的对手根本无需再用第二招;二是因为山水刀法以奇致胜,万金吾自然要将其余招式雪藏起来,以待大用。

齐天乐的刀法固然不错,与万金吾比较起来,却是要稍输一筹。故而当齐天乐提出由万金吾来选择决斗的方式时,众人都料万金吾必然提出要比刀法。

“谁也想不到,”乔不识道,“万金吾竟然提出与齐天乐比拼暗器!”

“是么!”小丁吃了一惊。原来那齐天乐的刀法并不出众,其暗器却是七人中最好的,齐天乐使用的暗器名叫雪龙珠,无色无味,入骨即化。他的暗器手法也颇为独到,常常攻击对手笑穴,雪龙珠入骨之后,令人浑身酥软,极其难受,与此同时却又禁不住要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好像非常快乐一般,故名“普天同庆”。

万金吾要与齐天乐比拼暗器,岂非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然而不管怎样,决斗如期进行了,地点选在龙溪河旁的柳树林。那是一个昏暗的傍晚,当时在场的一共五个人,除了两个决斗者之外,还有乔不识,长啸和尚和苏师白。因为这是朋友间的决斗,无论齐天乐还是万金吾,都自然不想让更多的局外人介入此事。

齐天乐与万金吾面对面,站在林间的空地上。透过浓密的树荫,可以看见龙溪河泛着白色的微明,绕着柳树林蜿蜒流过。没有一丝风。树林里静得可怕。齐天乐神色从容,万金吾却惊惶失措,面色苍白得就像盖在死人身上裹尸布。乔不识等三人站在离二人数十丈远处。几只夜莺在幽暗的树林里莽莽撞撞地飞行着,寻找枝叶深处的窠穴。苏师白走到两人跟前,为阻止这场决斗做了最后努力。齐万两人都用沉默拒绝了苏师白的好意。苏师白远远地向乔不识摇头示意,于是乔不识点亮并摇动手中的松明:这是决斗开始的标志!

万金吾首先出手,也许他知道自己的暗器功夫不如对手,故而先发制人!他跃起,像鸟一样飞翔,同时发出各种各样的暗器!有的利,有的钝,有的三尖六角,有的只是牛毛大小的一枚,有的却足有数十斤重,上面生满密密的长刺!所发暗器不同,手法也不一样,有的先嗖地窜上天,才朝下洒落,有的呼啸着平射而出,临到近处,却猛然转向,再向齐天乐的立足处穿射而去。万金吾虽然不以暗器见长,然而他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暗器功夫,就算蜀中唐门的子弟在场,也只能叹为观止。

乔不识等人暗暗吃惊!那齐天乐却不急不忙,甚至两脚都未离地,只是根据对手发射出来的暗器,稍稍转动身子。奇怪的是,万金吾的暗器如同骤雨,却被他轻描淡写地躲闪过去!乔不识等人一向知道齐天乐的暗器功夫了得,没想到躲闪功夫也这样出奇。在暗器的狂风暴雨之中,齐天乐的双手却并未出动!他那神出鬼没,令人失魂落魄的雪龙珠,也并未出动!然而他一旦出手,却必定是致命的一击!

忽然间,齐天乐浑身一抖,不知道是他忽然中了万金吾的暗器,还是已经发出了雪龙珠?与此同时,万金吾忽然发出愉快的笑声,齐天乐却面容萧瑟。难道胜负已经分出?难道是齐天乐的雪龙珠竟然根本没有机会出动,还是即使已经出动,却一击落空了?

柳树林又恢复了静寂,决斗已经结束,胜负却并未明了。齐天乐面如死灰。万金吾的笑声却越来越大,奇怪的是,他飞翔的速度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啊呀一声,万金吾从空中跌落下来!胜负已然明了!万金吾的那貌似欢乐无限,实则痛苦万分的笑声,并非是来自取胜后的得意,而是中了“普天同庆”之后才发出的!

硝烟犹存,空中不时掠过星星点点的暗器,那是一场决斗不绝于缕的余韵。

那时候,万金吾躺在地上抽搐着,仍然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在众人听来显得格外可怕。齐天乐缓缓走过去俯下身来,当他的手触摸到万金吾的额角时,两行清泪顿时涌了出来。

“在最后一刻,”乔不识道,“他泪流满面了!他不想让万金吾死去!”小丁默默听着乔不识回忆那惊心动魄的往事,江竺君眼里却禁不住流下伤感的泪水。在这场公平的决斗中,谁杀死谁都有可能。因此谁杀死了谁,都无需内疚。可以看得出来,齐天乐是个重感情的人,既然如此,到底又是什么原因,却使他不得不选择这种你死我活的决斗呢?

苏师白第一个反应过来。那万金吾虽然受伤,只要救护及时也许还可能活命。“苏师白推搡我,”乔不识道,“在我耳边声嘶力竭地叫喊。” 苏师白之所以让乔不识去找神医赵琼,是因为乔不识骑术出众,并且有一匹了不起的大宛良驹,名唤“追魂”。清醒过来的乔不识立刻翻身上马,穿过黑黪黪的树林,全然不顾密密的树枝划破他的脸颊,向知足坊狂奔而去。他死命地踢打“追魂”,希望早一点到达赌坊。他知道无论何时,那个倒霉的老赌鬼都会坐在赌桌旁,望着转轮赌盘的彩球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就跟梦一样!”乔不识道,“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仍然于事无补。”乔不识找到了神医赵琼。赵琼所骑的乃是一匹老掉牙的劣马,他老人家骑马,从未想过要赶什么速度。救人要紧,乔不识将“追魂”与赵琼调换,以期让他老人家先赶到柳树林。赵琼骑着“追魂”绝尘而去,乔不识则骑着赵琼的老马,远远落在后面。

乔不识赶到柳树林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只有那只宣布决斗开始的松明散发着微暗的火光。赵琼向乔不识无奈地摊开双手,表示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个医者应该做的一切,但是受伤者仍然撒手西去。苏师白与长啸和尚神色木然,保持沉默,显然,他们两人已经接受这个事实。齐天乐则站在稍远的地方,背对着众人,浑身微微耸动着,好像在痛苦地抽噎。乔不识俯下身,借着松明的微光,他看见万金吾那张充满阴影的脸盘,已经没有了半点活力,在他的手指下面,再也没有了温暖均匀的鼻息,有的只是冰冷的虚无。

乔不识感到一阵晕眩:死亡确实已经降临。

“就在那时,”乔不识道,“齐天乐发出一声奇怪的嚎叫,那声音听起来非常陌生,充满了战栗和恐慌,就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是么?”小丁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思之中,“好像换了一个人?”

“确实换了一个人!”乔不识道,“我那一刻忽然明白,尽管一个人的改变常常是缓慢的,然而在某些时刻,这种转变却骤然得令人难以置信!”齐天乐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头也不回地跑出柳树林,仿佛他无法面对这个痛苦的事实。苏师白与长啸和尚用素布将万金吾裹好后,送往山水寨。一场决斗就此收场,然而它却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红楼七怪已经不复存在。长啸和尚老老实实回到黄马寺,敲他的木鱼念他的阿弥陀佛;苏师白投身公门,官越做越大,如今已经是三省总捕头;齐天乐回到集芳古园家中闭门谢客,从此成了一个难以理喻的怪人。乔不识则将自己关起来一心戒赌。作为一个天生赌徒,戒赌实非易事。但乔不识决心已下,每破戒一次,他就砍掉自己一根指头。他破戒三次,结果只余下了七根指头。

小丁默然望着乔不识。确实,在齐天乐与万金吾这场决斗之中,颇有令人费解的地方。一者,两人一向亲密无间,为何忽然决斗?此中原因何在?再者,既然两人已经选择了决斗,必然是以死相搏,万金吾为何偏偏要选用对自己不利的决斗方式?

“若是平常之事,”小丁道,“以他们两人之亲密,必不至于到决斗的地步。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齐天乐不能将其公之于众,却又必须用决斗才能解决?……同样,万金吾也无法拒绝这场决斗,然而他却选用暗器比拼,很可能是他觉得内心有愧,无颜面对齐天乐?……乔兄,”小丁忽然惊道,“难道你是说,……他们的决斗与我有关?”

“我也不知道,”乔不识忽然松懈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不过这正是我的推测。这并非不可能。毕竟,在当时的五人当中,谁也不能免除投毒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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