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西施乳

时间:2015-06-11 16:00:50 

A

郑远桥又嗅到了那种奇怪而又熟悉的味道,这种鲜美的味道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它似乎有一种致幻的作用。

他抬头四顾宽敞的礼堂,主席台上三排领导,个个正襟危坐;台下四百代表,正聚精会神听取市委书记老黄不紧不慢的讲话,毕竟是五年一届的换届大会,选举圆满结束,一府两院和人大的领导各得其所,这是值得庆祝的大事。黄书记的讲话如一篇凝练的报刊社论,像制式服装一样剪裁得体,做工考究,很难挑出瑕疵。台前媒体记者们长枪短炮地忙碌着,一切都很正常,可是,这奇怪的味道从何而来呢?

黄书记讲话结束,礼堂里掌声如雷,人大副主任老柳致闭幕词并宣布大会闭幕,然后大家起立,奏国歌,忙了三个月的换届大戏终于瓜熟蒂落,落下帷幕。郑远桥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这股奇怪的气息不知不觉弥漫开来,让偌大的会堂变得厨房一般混沌。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莫不是身体出了问题?记得一位养生专家说过:人,如果突然能嗅到一些别人嗅不到的气味,要么是你的鼻子特别灵,要么是你的身体出了异常。自己肯定不是鼻子灵的一类,因为鼻子迟钝得像块赘肉,就差点当摆设了,那么剩下的就是身体异常了。

郑远桥有点恐惧,自己过去的一个秘书,运动员的身板,单位体检竟查出个肺癌,三十几岁的人一下子就萎了。郑远桥很纳闷,秘书烟酒不沾,唯一的嗜好是打网球,怎么偏偏就招了这么重的病?看来人生无常,疾病多变,还是提防一点为好。

在庆祝大会闭幕午宴上,郑远桥对市委黄书记说,大戏唱罢,小戏不急,我请几天假去做个体检。黄书记问:身体不舒服?郑远桥说,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老能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检查一下鼻腔和咽喉吧,咱蓝城在耳鼻喉科方面是弱项,需要到外地。黄书记停顿了一下说,政府组成人员等着你常委会下任命,但身体要紧,你还是抓紧去检查吧。

老黄人很儒雅,只是眼花得厉害。他和郑远桥搭班子干了一届,虽说桌子底下有时磕磕绊绊,但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在他俩之前几任书记市长,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下面的干部很难做,他俩团结,蓝城的日子也就显得风平浪静了。但这种平静在本次换届前却出现了轻波微澜,嗅觉灵敏的会察觉出一些问题,只是没有谁来说破它。

事情的起因是人事,这次政府换届,省里本来确定老黄退下来,到人大当主任,郑远桥接任书记,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头,五十八岁的老黄依然留任书记,而五十五岁的郑远桥却到了人大,省里派了一个叫何阳的年轻干部来蓝城当市长。

依照常规,人代会结束后人大常委会应该马上对政府组成人员,也就是部委办局的一把手进行任命。任命由市委研究,市长提名,人大常委会投票通过。郑远桥当市长提过无数这样的人选,这是一种必须走的程序,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他给几位副主任分了工,定下下次研究人事任免议题常委会大致时间,就动身外出。

其实,郑远桥并不是真的把嗅到异味看得多么重,他也想借着这个由头到外地走走。自从换届人选发生了离奇变化之后,他内心总是云山雾罩,他搞不清楚本来有板有眼的一首曲子,怎么弹着弹着就跑了调儿。从省里传出消息由他接任老黄后,一向稳重的老黄变得更加稳重,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姿态,郑远桥很是佩服老黄这种修炼的境界,与老黄相比,自己倒是不时有种窃喜之心。

出乎意料的是,郑远桥的这种窃喜没有变成省委的红头文件,最后的结果是老黄原职务没动,他自然也就没接任书记,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到了人大,市长的位子被省里新派来的何阳给坐了。他并不怨恨何阳,何阳是省直机关来的,和自己当年下来当副市长一样,这是组织行为,和下派干部没关系,为此,人代会选举前,他在代表团长会议上下了死令,必须确保何阳高票当选。话传到何阳耳朵里,感动得何阳差点流出眼泪来。选举结果出来后,何阳是唯一一个满票,比他这个人大主任还多两票。何阳在向郑远桥敬酒时搂着他的脖子说,今后老市长的事就是我何阳的事,我要是说二话,我就是混蛋。郑远桥没有想到有着经济学博士学位的何阳还会说土话,他会心地点点头。

外出的第一站是上海。秘书长王义提议去北京,他否了。王义是个精瘦的矮个子,人很机灵,办事有根,在人大做了几年秘书长,口碑不错,郑远桥打算继续用他,这次出门的事就由他来操办。郑远桥对北京这个超大型邻居的拥挤一向不习惯,加之北京蓝城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去北京还叫去外地吗?在他的脑子里,北京和蓝城是一条藤上复制的两个瓜,无非大小不一而已。

陪同郑远桥南下的除了秘书长王义外,还有一个从事IT产业的老板,姓周,是个在蓝城颇具实力的人物。四年前,郑远桥招商引资把他从大连引到蓝城,两人一直走得很近。在上海,周老板通过朋友联系了一家上好的医院,给郑远桥做了体检,检查结果基本正常,只是肺部有一处阴影还需确诊,医生说过几天会给答复。走出医院后王义提议是否给黄书记打个电话,报一下平安。

郑远桥吸着烟说:打个电话也好,但不说检查情况,就说还在等结果。王义和周老板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什么要保密这样一个结果,但既然领导发话了,作为下属执行就是了。这样的保密,让王义很遭罪,来电一个接一个,有市级领导,也有局级干部,还有企业界的老总,口齿伶俐的王义只能支支吾吾,左推右挡。郑远桥嘱咐王义,把所有来电话询问的人都记下来,王义想了个简便的办法,接一个电话,在电话簿相应的人名前划个对号,谁打谁没打,一翻电话簿就清楚了。

这期间,郑远桥也接了几个电话,一个是市委书记老黄打来的,老黄礼节性地问了问身体情况,然后说既然出去了,就别担心工作,好好调整一下。一个是何阳打来的,说老市长在外地不要节省,穷家富路,钱该花就花,财政给兜着。再有一个是东山宾馆经理王梅打来的,王梅说这段时间蓝城都传言他患了重病,议论很多,问他是否通过什么途径辟辟谣。

王梅是他担任副市长期间在故乡灞县发现的一个人才,后来改行当了东山宾馆经理。他与王梅之间的关系就像牛肉萝卜汤,尽管牛肉是牛肉、萝f、是萝卜,但彼此都煮进了对方的味道。

夜深,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像乱了程序的幻灯机,一幅幅未经剪辑的图片纷纷打出来,都是换届前的桩桩往事,这其中有一张图片特别清晰,图片中的人物是戴老,一个省城大院高深莫测的很神秘的人物。他当市长期间,作为省里实权派的戴老给他介绍了一个客户,想开发改造蓝城中心广场,他很重视,让规划、土地、城建等部门都提前介入了,如果这个开发商真的有实力,同等条件下应予以关照。但结果好事没办成,项目招投标时,中心广场的牌被别人给摘了。

事后,这个开发商给他打来一个电话,阴阳怪气的,说了一些招标之外的话,大意是怪蓝城政府一开始就没想把项目给他做,要想给他,还能别人摘牌?这话着实没根没据.郑远桥早料到中心广场改造项目是块群狼撕咬的肥肉,他不想在这个项目上弄脏了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暗箱操作。但他不想和开发商说这些,他对这个总是斜视一切的商人有点反感,他想自己应该和戴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只要戴老不误会,这事也就过去了。

他给戴老打了个电话,想解释一下这个开发商没有中标的原因,但戴老在电话里的态度让他有些发懵,戴老说:远桥呀,我给你介绍开发商了吗?我好像记不得了。他放下电话后,心里有点忐忑,戴老是个严谨的领导,一向以沉稳细致着称,他交代的事怎么会忘了呢?这事成了他一块心病,他谨慎地注意着蓝城换届前的风向,当省里传出这次换届让他接任市委书记的消息后,他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换届人选戴老是决策人之一,如果他反对,省里不会这么安排。

换届前夕,戴老来蓝城搞调研,他请戴老去腊头驿吃了一次河鲀,腊头驿原来是东山宾馆经理王梅开的一个小店,王梅调到东山宾馆任经理后,酒店由她父母经营,但郑远桥有应酬的时候,还是给王梅打电话,因为吃河鲀非同寻常,要确保吃得安全才是。王梅接到电话说,放心吧市长,家父亲自下厨,把你们当扬州知府待,总该放心了吧?王家祖上担做过扬州知府的家厨,烹调河鲀是祖传技艺。王梅的安排果然到位,戴老在腊头驿坐下后便雅兴渐高,他对这个幽静私密的河边小店颇为好奇。

戴老说,对于有的人,吃河鲀是吃一种精神,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一种敢为天下先的胆识!我分管干部工作多年,我认为在吃河鲀问题上顾虑重重的人需要考察他的胆识。说完,戴老哈哈大笑起来。郑远桥感到自己需要学习的知识实在太多了,自己喜欢吃河鲀,但却不知道河鲀种类如此之多。戴老张口就说出河鲀有多少种,而且每一种都能叫出名字,与戴老相比,自己是孤陋寡闻了,自己吃河鲀,只能是空有口腹之快而已,人家戴老则是吃出了学问,并上升到了精神的层面。

两个人,一瓶酒,郑远桥像个私塾里的学生在先生面前吃小灶,专心听着戴老娓娓道来。当羊脂一样色泽的压轴菜端上时,戴老一双睿智的眼睛忽然充了血一般变得凝固起来,他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嘴角如同菱角一般翘起来。郑远桥本想卖个关子,让戴老猜猜这是一道什么菜,谁知,戴老几乎没有停顿就用标准的京式普通话道:西施乳!我只要闻~闻就知道,这肯定是西施乳。郑远桥大吃一惊,戴老是自己第一个遇到未加思索就能叫出这道菜名的领导,心中不由的对戴老再添敬意。戴老随即吟出一句诗来:河鲀好比西施乳,吴王当年未必尝。一道有文化的好菜呀!

腊头驿一别,戴老再没来蓝城,有次在省里开会,他想去拜访戴老,却被秘书挡驾了,秘书说戴老最近忙于各地市的换届工作,礼节性的会面都免了。郑远桥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换届之际,瓜田李下之时,为了避嫌,戴老少些应酬这是明智之举,也就没再去打扰他老人家。他想等换届后,他以蓝城市委书记的身份再去拜访戴老,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他还想,一定请戴老再来蓝城,让戴老再吃一回西施乳,再上一堂河鲀课,他已经跟王梅打过招呼,下次,一定要弄几条戴老说的燕尾鲀。

省委关于蓝城换届的人选公布后,和事先设计的版本有了较大出入,郑远桥这个原本要接任书记的市长,出人意料的到了人大。关于这种安排,说法不少,他在省里的关系也暗示他,高层在他的使用上似乎产生了分歧。尽管他自己也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必须把握好,就是不去议论,有人提起此类话茬儿,他总是岔开话题,要么说茶,要么论酒,要么就侃侃河鲀的吃法,识趣的也就不再多嘴了。

尽管郑远桥总是在回避这次换届人事上的蹊跷变化,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变化与戴老吃的那顿饭有关,莫不是戴老在借吃饭之机考察自己?自己又有那句话说得不得要领呢?他几乎回忆了当时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记忆中,那个晚上一直是戴老在讲,他仅仅是附和而已。

郑远桥睡不着,脑子里总在过电影,就索性打开电视,电视一个读书节目在讲解古诗,正在解释“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烟花为何物,他想,古人的三月不正是今人的四月吗?何不去扬州走走?在上海几日,没有讨到想要的清闲,心思总是如风吹杨絮,喧嚣的大上海没一处安静,城小人少的扬州或许会好些吧。他当即给王义的房间打电话。电话响了四声,才听出王义睡意朦胧的应答,他说:准备准备,明天去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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