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被囚禁的灵魂
这个青年像刚从戏里走出来似的,一身白衣,黑发、黑鞋,脸上不知涂抹了什么颜料,除了一个通红的嘴唇,眉眼都看不清楚。
“药能不苦吗?”孙士举顺嘴回了句。“比药更苦的是无药可救。”说完这话,白衣青年又念开了苦经,腔调像戏曲人物的道白。
孙士举听他话里有话,心想也不急在这一时,就把药包重新揣好,和他攀谈起来。
青年说他原先是个乞丐,流浪到京城的时候被老者收留。老者不仅管他吃喝,还教他皮影戏,可惜他天资有限,学艺不精,算下来孙士举得叫他师兄。
有一天老者给了他一服中药,让他煎服,他服下后很快就不省人事了。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的身体大部分已经不知所终,只剩下了一副皮囊。老者用刀子在皮囊上划,打磨皮囊,给皮囊上彩,他也没有知觉。他才省悟到自己已经死了,成了皮影,但是鬼魂被禁锢在里面。
这时他终于明白了老者善待他的原因,就是想剥下他的皮做皮影。他伤心极了,想离开,可看着自己的皮囊在老者手中一天天生动起来,又舍不得。怪不得老者让他欣赏皮影,教他皮影戏,目的就是让他爱上皮影,欲罢不能,想摆脱都摆脱不掉。现在他就像个囚犯似的囚在自己皮囊变成的皮影里,想离开又离不开,天天在痛苦中挣扎。
青年对孙士举说:“我就是这样了,但我不忍心你步我后尘,特来告知。”说完,身子倏忽隐入了暗处,孙士举似乎看见有束白光飞入了西厢房。
孙士举这才想到西厢房那个雕花的盒子,分明就是人们迁坟时放骸骨的,怪不得没有锁。想到老者凌晨一定会来取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推开院门就跑。
晚上运河里的船都歇了,孙士举不敢停留,顺着运河岸边向南奔跑,到天亮时才搭上一条船,一直跑到河北的地界才敢下船。
下船后他找了个中医铺子询问,里面坐诊的老中医说他怀里揣的药包是东汉发明的“麻沸散”,专门做接胳膊、锯腿这种治疗时用。像他手里这包的量,服下去的话,死是不至于,倒是能睡个三天五天的。孙士举吓得腿不住地打战。
心情平复以后,孙士举又为春桃担心开了。这段时间总在一块儿,两人彼此有了感情。他想,怪不得春桃对自己学艺这件事并不上心,而且眉宇间时常流露出一种忧郁的表情,看来她对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也有所察觉。春桃并不是老者的亲闺女,是老者救过的养女,现在自己脱身了,老者会不会对春桃下手?
孙士举克服恐惧又潜回了京城,几天后如愿将单独出门的春桃领到了一家小客栈。孙士举提出带春桃一块儿走,春桃不同意。虽然她喜欢孙士举,可老者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要报恩。孙士举见她的态度很坚决,就将事先准备好的麻沸散放到茶水里,春桃喝后陷入昏迷。
三天后春桃醒来时两人已乘船到了河北地界。她明白过来后哭喊着:“坏了坏了!”不管不顾地往回跑。孙士举劝说不住,只得跟着她又返回了京城。
四、魂兮归来
两人来到那座小四合院,远远地望见院子里有青烟在飘。
走到近前一看,房子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就在前一天,感到绝望的老者点了一把火,把自己和多年积累的皮影都烧成了灰烬。
春桃一见,就哭得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春桃才苏醒过来,她向孙士举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其实真正被皮影锁住灵魂的是老者,老者是个皮影人,此前发生的很多事情是春桃在幕后操纵的。
孙士举吃惊得眼珠子似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春桃父母都是演皮影戏的,她从小跟着二老闯荡江湖,耳濡目染学到了一身好本事。有一次他们到冀北演出,在山路上遇到土匪打劫,父母相继中刀倒下,春桃眼睁睁看着劫匪持刀向她扑来。这时从父母身后蹿出一位老者,过来抱起她向灌木丛中跑去。两人到了安全的地界,春桃发现老者不见了,地上摊着一张酷似老者的皮影。
情急之下春桃试着摆弄了几下,老者竟然活转过来。原来老者是个皮影人,刚才正是父母危急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操纵着他,才把自己从土匪刀下抢救出来。
据皮影老者自己讲,他是她太祖爷爷的表哥,在他太祖爷爷办的皮影戏班里当艺人,一直与皮影为伍,终身未娶。他太爱皮影了,好像灵魂都被这门艺术俘虏了,在他老得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为了永远不离开皮影,他恳求班主弟弟在他咽气之后,将他的皮囊剥下,做成皮影。班主拗不过他,只好满足了他这个心愿。没想到他也从此转生为皮影人,只要是他们家族的人,又有高超的皮影技艺,就能操纵他活转过来,能走路能说话。可要是脱离人的操纵,很快又会恢复皮影的本来面目。
孙士举回忆和老者相处的细节,他们吃饭时老者总说他老了,不饿,待会儿吃碗粥就可以了。吃粥也不当着他的面,也从未见到过他喝水。因为当时心不在焉,也没察觉其中的蹊跷。
春桃当时很奇怪,家里有这么好的宝贝,为什么父母从不使用呢?后来才发现随着时间推移,皮影老者的独立性越来越强。起先她让他走他就走,让他说什么话他说什么话。渐渐地,只要她心意到了,他该走就走该说就说。到现在,她只要把皮影带在身边,皮影老者就像大活人一样,不用吩咐就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有时候她出门的时候忘了带他,他会自动醒转追上来。也就是说,皮影老人的行为越来越难以控制,她这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敢使用,因为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患。但戏班里几乎所有的皮影都是老者亲手制作的,她一个人又撑不起皮影戏班,不得不使用老者,就这样一天天生活在矛盾之中。
老者救孙士举是春桃操控的,她表演的茶楼在孙士举租住旅馆的附近,早就注意到了他,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没想到他科举失利竟然跑到河边自杀,自己一个大姑娘不便出面,就派老者代劳。不料皮影老者对此举产生了疑忌,怀疑她试图通过孙士举抛弃自己,就想着把孙士举制成皮影人,这样一来可以保留自己的地位,二来给春桃招个皮影女婿,供春桃操控,两全其美。春桃不愿意,两人说服不了彼此,一度闹得很僵。
孙士举安慰春桃,老者已然异化成妖物,现在离开人间是件大好事。只是可惜了那个白衣青年,他并不甘心永远被囚禁在皮影里,只落得个陪葬的下场。
春桃说,雕花盒子里装着的皮影确实是皮影老人用一个青年乞丐的皮做的,但因为青年人的灵性不够,他并未转生为皮影人。那天晚上的那个青年是她装扮的,只是想警示孙士举离开,没想到他把自己也拐带出来,事情才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孙士举带着春桃回到家乡,父亲想他想得头发都白了,母亲想他想得眼睛都快瞎了。
孙士举不敢想像,如果他真的借“自杀”隐居了,父母会怎样?他想,不光是老者被心爱的东西囚住了,自己过去不一直被功名利禄囚禁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