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中篇小说】死亡漂泊(14)

时间:2015-02-05 17:42:28 

八、情殇,终极大揭秘

下雨了。一滴一滴,滴在他的嘴角和脸颊上。

脑子里一片混沌。耳边由远而近传来哭泣声,那哭泣声越来越清晰。他转动了一下脖子,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一条柔软的臂弯里。他努力睁开眼睛,依稀看见一张憔悴的姑娘的脸。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刚才滴下的“雨水”酸涩涩的。

“张斌哥哥,你可醒过来了。”左边蹲着的岩丙,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沉气。

张斌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他转过脸,将自己朝向荷莲洁。

“你……什么时候来的?吴龙队长,他……”

荷莲洁将头扭向一旁,双肩抽动起来。

张斌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畜……生!”极度的衰竭使他再次昏迷过去。

第二次醒来,荷莲洁和岩丙已将他抬下了大坝,放在一棵貔貅松下。

他抽动了一下嘴角。近半个月严酷的大山生活,大自然无情的摧残,加之刚才的一场生死血战,这尊战神被折磨得几乎失去了人形。一张黑黝黝的皱皮包裹着一具骨架,关节骨骼似遭了雷劈的山崖般嶙峋凸起,每呼吸一次都要付出极大的力量。随着他胸脯的扇动,几乎可以看见肋骨间隙下的肺叶的颤跳。这是一位经历了无数次血战的铁骨汉子!如今,他的生命已消耗殆尽,周身不时地惊跳抽搐,心脏越来越虚弱。他明白,死神正在朝他招手,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把要说的话告诉她。

荷莲洁已感受到了他心钟的嘀嗒声。她弯下腰,轻声地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张斌点了点头:“还记得……你曾问过我的一句话吗?你说,为什么在你坠崖的时候我不趁机逃脱,反倒向你伸出救援的手?现在,我该告诉你实情了……那是因我,我有一桩未了却的夙愿……从你刚一逮捕我的那一刻,我就隐隐地认出了你……你右耳后那一块独一无二的梅花状胎印记……你是……小翻毛……”

“什么!……”姑娘的脑袋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刷地冲上头顶:“小翻毛”,她的这个绰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她死去的那个哥哥!那还是在姑母家时哥哥给她取的。她那时的头发黄而稀少,乱蓬蓬地翘起,哥哥说她这一头黄毛乱发就像是她最喜爱的那只小翻毛鸡。“小翻毛”由此而得名。

其实大可不必惊讶,自己不是早就对这名罪犯有所猜疑吗?那日,在悬泉飞瀑旁,就该捅破这层纸。那日,自己向他叙述童年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异常神情,还有那外人绝难想象得到的提问,还不够说明一切吗?——当年,哥哥的小泥坟她去找过了,而且足足找了一个月,跑遍了村庄周围所有的荒郊坟岗,也没有找到新垒的小坟包。老栓叔从此也没有再回来。当时她年幼,没有想得太深。十五年前的谜底,今日在这苍莽的十万大山中被揭开!忽然她又联想到了警校时曾学过的一课:人的死亡首先从心脏进而为大脑死亡。单单是心脏停止跳动,称为假死(间歇性停搏),假死十二个小时仍有复苏的希望。哥哥当时是假死!那个半瓶子醋的赤脚医生光听了心脏而没有翻看瞳孔,瞳孔散大才为大脑死亡的特征,当时没有及时地进行人工呼吸,这才导致了一场兄妹离别十五年的人生悲剧!

“呵,哥哥,哥哥!”

荷莲洁的嘴中梦呓般地呼唤着,飞快地解开张斌的上衣纽扣,扒开他的右臂看她童年留下的牙痕印儿。

然而,张斌的右臂光洁无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荷莲洁如泥塑木雕般地望着张斌。

“我……不是你的哥哥。不过,当初,你的哥哥的确没有死。当年,他被架子车颠簸着,渐渐苏醒过来,开始活动手脚。那老汉听见棺材里响动,启开盖儿一看,见他还活着,先是一阵惊喜,随后就起了异心,也难怪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孤寡老人,一辈子没受过亲人的温存,他想要个孩子呀。见这是个机会,就将他拐回了河南老家。当你哥哥完全康复后,就哭呀,闹呀,要回去找他的小妹,但一切都无济于事。那河南的小农村离你姑母家一千多里地,他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怎么有能力回得了?老栓叔苦苦向他哀求,答应他大了以后,就送他回去。又交给他一个竹筒,让他一天往里扔一颗豆子,待到竹筒装满了,就可以回去找妹妹了。他就一把一把的往里扔……后来,他成人了,也曾去你姑母的村庄找过你,可总也打听不到你的新迁地址……”

“这段历史,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我们的班长么?”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个班长,“黑子”,就是她的哥哥!

泪,无声地从姑娘的眼眶里涌出来,滴落在张斌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张斌此时感到一阵轻松,是心灵卸去了重负的轻松。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冥冥之中,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升在空中,朝前飞腾,飞腾,来到了当年的山泉旁,那棵树下,担架仍在,白被单上一段焦黑的小小遗体。他伸出一支颤颤的手,替战友擦去那曾经是一双虎虎大眼睛的地方盈着的两滴痛苦的相思泪水……

一阵凉爽的山风吹来。张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荷莲洁,那双弥留之际的眼睛里所包含的神情,只有与他心灵相撞的人才能够体味得出。“那天,在飞瀑旁,我就准备告诉你这一切。可后来,我看你产生了一种误觉,错把我当做你的哥哥……于是我犹豫了,我不忍给你第二次打击……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既然你产生了错觉,那就别去破坏这新生的希望,不如将错就错,就由我来替代黑子罢……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该告诉你这一切了……”

“这些,是哥哥临终前讲给你听的?”

“不,小时候,在牛背上他就讲给我听了。到了前线后,由于战事险恶,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是个怎么样。凡是好友,都提前互相立下遗嘱。他托我,假如他先我而去,而我能够活着回到祖国,一定得帮他找到他的小妹,这是他终生的夙愿。后来,我转业到地方,整整找了你三年……今日,黑子的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得到安慰了。”他抖瑟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梳子状的乐器,十二支细管子已被热血染得殷红:“这是当年……你父亲的遗物,十五年来,你哥哥一直带在身旁……,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我偷偷藏了起来……小翻毛,呵,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十五年前,你哥哥被那位老栓叔拉走时,你不是想听他最后再给你吹一吹排箫吗?当时,你哥哥没能满足你这要求。这笔债……现在由我来替他还罢……小时候在牛背上,我就学会了那支曲子……”

他将那十二支血染的细管子塞进嘴里,鼓圆了腮帮子,顿时,十五年前“小翻毛”所熟悉的曲子又回来了: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啊……红的好像,红的好像燃烧的火……”

声调细弱、低沉,但却融进了一腔炽热的真情。小妹听清楚了,岩丙听清楚了,密密里大山也听清楚了。余音在林间缭绕,穿透树冠,直上九天。

“咳、咳、咳……”张斌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脯上的伤口又涌出一片血。他是拼尽了生命的最后一息在为儿时的伙伴和战友的小妹演奏。

“哥——哥——”

小翻毛突然地爆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扑在张斌的身上,身体剧烈地抽动,紧紧抱住他宽大的双肩,把脸庞偎在他血染的胸脯上。

“你疯啦!你没看他伤成什么样子?你会把他揉死的!”岩丙死劲地拉起荷莲洁。

小翻毛陡然之间收住了泪,呆立着,沉默着。天地之间静得怕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也许小翻毛一辈子都不会弄清那究竟有多长时间,那痛苦而可怕的沉默让人刻骨铭心……从这以后,小翻毛一定会懂得,沉默有时比痛哭流涕更叫人伤心。

“你知道张斌哥哥一耳光甩死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岩丙突然开口,“她就是你的母亲。她和后来的那个丈夫在日内瓦获得的那个金像奖,其实是你父亲的研究成果。你母亲改嫁他时带走了你父亲的全部研究资料,其实那个革委会副主任并不单单是为了得到你的母亲,他更想得到的是你父亲的那些研究资料。这是张斌哥哥在来大坝的路上和我说的。当年他当兵时就驻守在我们寨子,我们可是铁哥们。他和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以防在行动中万一遇到不测,好让我转告你知晓。”

也不知这些话荷莲洁听清楚了没有?她像是石头般僵立着,脸部毫无表情,一个字也没有说。她还能够再说什么呢?坎坷的人生使多少已逝去的血账泪债巧合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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