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复辟是民国六年的事。我和民国同年,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记得很清楚。
当时谣传张勋的兵专要抢劫做官人家,做官人家都逃到天津去,那天从北京到天津的火车票都买不到了。
但外国人家门口有兵看守,不得主人许可,不能入门。爸爸有个外国朋友名Bolton(波尔登),爸爸和他通电话,告诉他目前情况,问能不能到他家去避居几天。波尔登说:“快来吧,我这里已经有几批人来了。”
当时我三姑母(杨荫榆)一人在校(那时已放暑假),她心上害怕,通电话问妈妈能不能也让她到波尔登家去。妈妈就请她饭后早点来,带了我先到波尔登家去。
妈妈给我换上我最漂亮的衣裳,一件白底红花的单衫,我穿了到万牲园(现称动物园)去想哄孔雀开屏的。三伯伯(编注:即前文所说的三姑母,姑母旧亦呼伯伯)是乘了黄包车到我家的,黄包车还在大门外等着我们呢。三伯伯抱我坐在她身边。到了一个我从没到过的人家,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一手搀着我。她到了一个外国人的书房里,笑着和外国人打了个招呼,就坐下和外国人说外国话,一面把我抱上一张椅子,就不管我了。那外国人有一部大菱角胡子,能说一口地道的中国话。他说:“小姑娘今晚不回家了,住在我家了。”我不知是真是假,心上很害怕,而且我个儿小,坐椅子上两脚不能着地,很不舒服。
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时分,看见爸爸妈妈都来了,他们带着装满箱子的几辆黄包车,藏明(我家的老佣人)抱着他宝贝的七妹妹,藏妈(藏明的妻子)抱着她带的大弟宝昌,三姐姐搀着小弟弟保俶(他的奶妈没有留下,早已辞退),好大一家人都来了。这时三伯伯却不见了,跟着爸爸妈妈等许多人都跑到后面不知哪里去了,我一人站在过道里,吓得想哭又不敢哭。等了好一会,才看见三姐姐和我家的小厮阿袁来了(“小厮”就是小当差的,现在没什么“小厮”了)。三姐姐带我到一个小院子里,指点着说:“咱们住在这里。”
我看见一个中国女人在那儿的院子里洗脸,她把洗脸布打湿了把眉毛左右一分。我觉得很有道理,以后洗脸也要学她了。三姐姐把我衣角牵牵,我就跟她走进一间小小的客厅,三姐姐说:“你也这么大了,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光着眼睛看人,好意思吗?”我心里想,这种女人我知道,上不上,下不下,是那种“搭脚阿妈”,北京人所谓“上炕的老妈子”,但是三姐姐说的也不错,我没为自己分辩。
那间小客厅里面搭着一张床,床很狭,容不下两个人,我就睡在炕几上,我个儿小,炕几上睡正合适。
至于那小厮阿袁呢,他当然不能和我们睡在同一间屋里。他只好睡在走廊栏杆的木板上,木板上躺着很不舒服,动一动就会滚下来。
阿袁睡了两夜,实在受不了。而且伙食愈来愈少,大家都吃不饱。阿袁对三姐说,“咱们睡在这里,太苦了,何必呢?咱们回家去多好啊,我虽然不会做菜,烙一张饼也会,咱们还是回家吧。”
三姐和我都同意,回到家里,换上家常衣服,睡在自己屋里,多舒服啊!
阿袁一人睡在大炕上,空落落的大房子,只他一人睡个大炕,他害怕得不得了。他打算带几张烙饼,重回外国人家。
忽然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阿袁说,“不好了,张勋的兵来了,还回到外国人家去吧。”我们姊妹就跟着阿袁逃,三人都哈着腰,免得中了流弹。逃了一半,觉得四无人声,站了一会,我们就又回家了。爸爸妈妈也回家了,他们回家前,问外国人家我们姊妹哪儿去了。外国人家说,他们早已回家了。但是爸爸妈妈得知我们在张勋的兵开枪时,正在街上跑,那是最危险的时刻呀,我们姊妹正都跟着阿袁在街上跑呢,爸爸很生气。阿袁为了老爷教他读书识字,很苦恼,很高兴地离了我们家。(杨绛)
2013年8~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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