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为类似的芝麻小事,母亲都要闹得我们姐弟几个鸡犬不宁,然后再换一家生活了事。怎么越老越像小孩了呢?每次看母亲哭得那么伤心,听着母亲的数落,我们虽然脸上赔着笑,但心里却会漫过压抑不住的难堪和烦躁,觉得这天天给母亲赔着小心的日子真累,甚至心内恍惚,莫非母亲真的是客人?
终于,在母亲的又一次哭泣和数落后,我们不再坚决挽留,她就这样回到了她新搬的家里,回到了那个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
那些日子虽然也牵念我们姐弟,虽然一个人生活也寂寞,但母亲一定是快活的吧。——她每天和那些同龄的老太太们在一起锻炼身体,和老太太们三天两头去市场上买油、买米、买菜;天黑之后,当别的老太太各自回家后,她就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对付吃几口饭菜,将几个大衣柜里我们过去穿的、还有她和父亲的衣物,都清洗、晾干、整齐叠好。
我们每天都会打电话过去,她总是说:“我好着呢,你们放心吧。”要不然就说,“我正和你几个阿姨在一起晒太阳聊天呢。她们都羡慕我呢,说我把你们姐弟几个都培养出来了,不像她们,孩子工作不稳定,还得让她们操心。” 但母亲快乐而孤寂的生活延续还不到一个月,突发的脑溢血,就将她想生活在自己家里的梦想,彻底击碎。多亏那些善良的亲邻,他们及时将母亲送到医院,悉心照顾,否则我们和母亲早已阴阳相隔了。
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病危,躺在那里,那衰老的容颜和几岁孩子似的笑容,让我不忍卒读,迅速背过脸去。她已经不认识我大弟了,那是她一向最引以为骄傲的长子。当她还能认出我是“天津的大丫头”时,脸上露出了孩子似的得意的微笑。
脑溢血让母亲的智力和记忆力严重受损,读过师范学校的她,只会算个位数的加法了;刚发生的事更是转瞬即忘。当天夜里,我和弟妹在病房里守候,昏迷中的母亲突然痛苦地挣扎,颅压骤然升高,我们惊慌地叫来医生,只听母亲含糊地对我说:我梦到送大振去清华大学,学费不够,人家不让上,急死我了。
一个星期后,母亲病情稍稍稳定,接到单位催归的电话,我不得不返回天津。临行前,我拿着钥匙回到了母亲新搬的家里。三楼,60多平方米的单元房,床上干净的被褥还散发着阳光的气息;衣柜里,还叠着我中学时穿过的裙子和衬衣;厨房的案板上,还有母亲蒸的榆钱饭。我怔在母亲的厨房里,眼泪止不住流了满脸。时光在刹那间飞速倒转,我一下子又仿佛回到了我们姐弟四个在父母身边饶舌的日子。那时母亲和父亲都还那么年轻,一家人日子虽然清苦,但墙上贴着我们姐弟的奖状,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再苦再累也会从梦中笑醒。今天,当母亲一个人在我们姐弟几个家中被客居的无家之感包围,当母亲孤寂地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穿行、突发脑溢血时,她有没有后悔过当初拼力把我们一个个放飞?
我知道我们今生欠母亲的,是再也无法弥补了。那天,锁好门,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母亲的家,离开了那无数次的内心拷问。匆忙间,我误将母亲的钥匙带回了天津。
“没有钥匙,我怎么回自己的家呢?”当母亲又一次这么幽幽地说时,我仿佛看见白发的母亲,正在向她的家无奈地张望,辛酸得像一个隐喻。
母亲已经几年没来天津了,她总说,我现在不能照顾大丫头了,就不去给她添累了,让她安心工作,专心把孩子培养好。但我每次路过小区的花园,看到那些曾陪伴过母亲、正在晒太阳的老太太们,心里总会涌起温柔而内疚的情怀。面对日渐衰老的母亲,面对母亲心底排遣不去的无家之感,我们常是那么内疚和无奈。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母亲,就从现在开始吧,就在我们可以看得到您的地方,舒心地晒晒太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