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张微不足道的红纸。我的母亲,哲学家缪篆的女儿缪镜心,嫁给我的父亲——南通诗人世家的名诗人范罕之子范子愚。纸很轻,而寄托却是沉甸甸的。这张纸后面跟来了一群人的命运,包括我。母亲平凡的一生中可能最引以为荣的是他当上南通市政府委员,而证书却有周恩来的签名。解放之初,总理的事必躬亲达于全国市级的政府。忙,建国之初大家都忙,但忙得快乐,忙得心甘。60年过去,母亲昔日的欢愉已经沉埋,但我知道,这同样是60年前祖国对一个纯朴的知识家庭的光照。
难忘,我17岁背着简单的行囊,离乡背井,开始我人生艰难的征途。困窘的家境,使我只能坐在通沪江轮的五等舱中,不见天日,唯闻滔滔的江流在舱外回旋扑溯。外边的世界竟如何?不知道。“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我只觉得故园渐行渐远,而故园的概念在江潮声中浸入心脾。人生会经历一些不可预期的蜕变,我正是此刻忽然悟到我应该爱得更加广大。爬上船栏,我看到了浩瀚的长江和远处横无际涯的东海。我这一瞬间,知道自己已是一个成人。——从此,我不再流泪,也许我是对的。我曾在一次大学的演讲中说:“一个成年的男子,一生只允许再哭两次,母亲将殁,可痛哭于床帏之前;国之将亡,可痛哭于九庙之外。”祖国的担子,需要男子的铁肩,不稀罕你的眼泪。
难忘,我60年的奔走栖迟,值得我感激的事情太多太多。我的慈爱的母亲和仁厚的父亲在38年前和25年前先后去世。一生执教鞭、吃尽粉笔灰。清贫的生活不碍高华的精神,淡泊寡营的人生往往接近高贵的目标。一个垂危的诗文世家,在父亲,大兄范恒、二兄范临和我三兄弟的诗文传承中坚挺地支撑下来。我感谢中国新闻出版总署拨出70万元人民币专款来印刷发行“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巨帙21卷、500万字。使450年十三代诗人、瓜瓞绵延的人类文化奇迹得以流布。
60年弹指一挥,然而我的祖国真正以一个伟岸、强大、健康而微笑的精神巨人站立在东方。
60年,我个人已由孩提而垂老。然而,当风何止披胸臆,我挺直的腰板,使我犹能接受生命史上的又一次殊荣——我在得到祖国和人民的推重之中,被聘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多元文化特别顾问,享受大使的待遇和豁免权,持有走向全世界的红色护照。我知道,这一切来自祖国,我分享着祖国的光荣和尊严。
祖国,你经历一千次的苦难,你的儿子,包括我,必有一千零一次对你冒白刃、争死敌的维护。因为我曾说过:“祖国,是我的宗教;祖国,是我心灵最崇高的寄托;祖国,是我生命的唯一理由。”
七十老叟矣,我当然不是废物!我自小至今刻苦奋斗,发愤忘食;我呕心沥血,献身艺术;我无怨无悔、无恚无怼。我被揪过、被斗过、被打过、被无耻地诬陷和迫害过。但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任何人,我没有哭过一次,因为我是男人。但这一切的灾难;一切的魔焰魅火和我对祖国这一神圣的信念无关,我只把那辉煌的、纯粹的、圣洁的归于祖国——这永远不灭的地火使我们一切的困惑迎刃而解,祖国,原来是最简捷的、最伟大的、民族永恒的徽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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