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雅凌
我在巴黎真正认识了电影。
它不是约会节目,或社交场所,像范柳原初见白流苏,先下馆子,再看电影,后上舞厅。当然,在某些连锁院线如(UGC、GAUMONT)的豪华大厅里,你也可以一边看着带字幕的商业大片,一边爽快地大嚼爆米花。没人嘘你,或在黑暗中狠狠瞪你。不过,如果你表现得更自在,比如手机响了,还接了,还和电话那头聊起来了,或者把电影院当自己家里跟看电视似的评头论足,别人是不会答应的。(除非那些“传统教条”的反叛者,据说,拒看本国电影、不进美术馆、仇视礼仪的法国年轻人越来越多。)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在巴黎有着上海不存在的底线。
但这样看电影,你只是跑到电影院里吃爆米花,喝可乐,约会,打电话和说话,你不会认识真正的电影。就像范柳原一心想看胭脂花粉褪了色的白流苏是否依旧动人,电影演些什么,一概不清楚。
有腔调的电影,和有原则的人一样,交往的前提得是彼此尊重。你在电影院,是在电影的家里,不是在自己家里。
巴黎拉丁区的独立电影院通常不豪华,大多还挺寒碜。因为座位少而小,你得和不认识的人紧挨着坐在一块儿,彼此微笑着,腼腆对视着,再不然干脆闲聊几句。出了电影院,你们就是路人了。但在巴黎每周上映的超过400部横跨百年又包含几乎所有国别和类型的新老电影中(不算电影图书馆、图像资料库、蓬皮杜中心等)的影片,你们做了同样的选择。此刻你们有共同的身份,是即将上映的电影的朋友,这意味着你们都爱它(在法语里,谁谁的朋友,就是爱谁谁的人:ami,ce,qui,aime)。你们正襟危坐,等待它的出场。从前还会特意穿上礼服,化好妆,如今这越来越少见了。如果在看电影的时候有谁企图撕开一粒水果糖发出声响,你们有权利和义务出手制止。这是仗义,是尊重主人的表现。
这样,短短两小时里,你进了另外的世界。电影努力做个尽职的主人,用光影、声音和情感邀请你,把它的眼睛借给你,把它心里的故事倾吐给你,而你在它家做客,没有辜负主人的款待。你大可以不欣赏主人,没有反对声音的宴会多么平淡。你也可以半途离场,只要你觉得无趣或愤怒。但你留下来了,就不允许自相矛盾,做出没教养的举动。否则多么难堪,你会成为整个大厅里的小丑。
这样,你可能饿了,渴了,脖子酸了,老腰扭到了,但你不觉把身体的感觉放在一边。这时你怎么舍得去牵挂一颗无味的爆米花呢!看电影成了一种仪式,你和全场的陌生人一起参与,在某些幸运的瞬间,你们还能一起大哭大笑。你放下了自我,接受了眼前的世界。你学会了爱电影。
与此同时,你还打开了一扇认识的门。你学会了真正的凝视。电影在你面前张大眼睛,你也张大你的,看向它。你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真正的交流从此开始。看,看见,凝视,对视,正视,这些生活的基本技能并不只在电影院里才有效。
每年3月,春暖花开,法国电影院有3天把所有场次的票价调低为3.5欧元,美其名曰“电影的春天”。人们纷纷走出冬天的自家,手上举着半价的电影票,涌入电影院。高贵,但不昂贵,这才是让大多数人快乐的本原。世上许多被冠以“春天”之名的,意思大都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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