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最近搬家,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这些来自上个世纪的家信。那是20年前,我在大学读书时,家人写给我的信。感觉它远得已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长得让人有些恍惚,近乎不真实。可当我重新读起这些书信,从前的一切又逐渐清晰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出生成长在哈尔滨,尽管它不是一座经济发达的城市,但人们的幸福感很强。人们热衷于过节和聚会,记忆中,家家都是人口众多,每到节假日,亲朋好友聚会连连,这也让我从小就感受到无处不在的亲情。这座城市给予我的,除了得天独厚的美好景色之外,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由于我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刚上大学时,很不适应一个人独立生活,总是想家。而盼望家信,则成为我校园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内容。每天放学,我就在传达室信件堆积如山的桌子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其实每封家信的内容都大致相同,而我总是不厌其烦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家信中,除了嘱咐我努力学习和注意身体外,就是告诉我别怕花钱。那时候,每个同学的家庭情况大都差不多,不太富裕,尤其是我们家里有3个孩子,抚养的过程像是在爬上坡路一样,多少还是有些费力。可是在信中,母亲经常有意无意地透露,家里的经济状况很好,让我安心学习,而我也是竭力找出一些可能会让他们高兴的事情,甚至是自我描绘对未来的畅想。
1995年,我随学校艺术团去香港演出,那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去香港相当于出国,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我在信中向父母描绘了香港的样子,还告诉他们,其中的一所大学非常喜欢我,有可能以后去那里读研究生。母亲来信说,这个消息让全家人兴奋了好几天,还说了将来学成归来要好好建设家乡,将来家乡也会赶上香港之类的话。
清华大学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一份很大的荣誉,而这份因我而获得的家庭荣誉让我觉得更有责任去守护它。这是一所功课繁重的学校,尤其是我们电子系,更是以学习压力大而著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厌学,心中竟隐约闪现了退学的念头,整天都郁郁寡欢。
记得有一天,我在宿舍里整理书信时,翻看了大一时家人的来信,那来自父母的满篇的喜悦与自豪,让当时的我羞愧难当,一时竟泪流满面。我心想,我不能为难善良的父母,不能打击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更不能让我的家庭布满愁云。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坚持到毕业,拿到学位。
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那些信件,感谢我平凡而温暖的家庭,给了我最初的力量。事实证明,许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许多结果也只有一步之遥。
当时我在大学经常演出,也写歌作曲,母亲担心这样会影响学业,在信里写道:“你现在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不要总想着当歌星之类的事,那些都是梦,不现实。咱家人都是普通人,你要学一门技术,毕业后找个好工作,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父母不指望你能出名挣钱。”
其实那时我就是热爱音乐而已,在校园里比较活跃,并没有想过要把音乐当作职业,因为就像我母亲说的那样,这样的职业离我们这样的家庭太遥远了,我不可能成为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人。她也深知,靠唱歌为生有多难,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一名京剧演员,他知道从事艺术工作所付出的代价。
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老实善良的人,用当今的话说,就是“完全无公害”。记忆里,关于他最初的印象是在一个初冬,当时我也就3岁左右。我记得我站在床上,父亲边给我穿棉裤边说:“下雪了,冬天来了。”我至今还记得自己看着窗外鹅毛大雪从天而降的情景,那也是我关于雪的第一次记忆。但这次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寒冷的感受。
几年后的一个寒冬,我常常在半夜醒来,发现父亲在写东西,有时还捂着胸口。我感到很奇怪。原来单位给许多演员都涨了工资,却没有父亲,据说是一个给领导送礼的人占了本应属于父亲的名额,父亲在给上级部门写信投诉。
由于心情不好,他的胃病犯了。我想,父亲在乎的不仅仅是几级工资的钱,还有一个演员对职称的认可和对艺术的尊重。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忧郁,至今还能想起他的表情。
这件事后来的结果怎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他的忧郁是何时消散的我也忘记了。普通人的家庭就像漂浮在海上的小船,随时降临的风雨都可以让它摇晃,而对我来讲,感受更多的是小船里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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