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太怔了一下,才说:“我完全没想过要放给别人看……”
“那你干吗要拍?用想象的就好啦。”麦锁门说。
刘老太又怔住了,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麦锁门一眼。
“我少女的时候,看到电影里谈恋爱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进电影去,也谈一场那样的恋爱,结果,人生……跟电影真不一样,大概人生太长了,要顾的东西太多了,不像电影那么短,什么都可以不顾……”刘老太喘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我……我快死了,我从来没当过主角,我一辈子都这么……不重要。我想要试试,当主角的滋味……”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吗?”我问。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才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刘老太说。
“那么,要拍什么好呢?”我们3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刘老太,刘老太奇异地微笑着,仿佛已经开始感受做主角那种被注视的快乐。
我拉了几个同学,分头从老电影当中,选出5场比较容易复制的爱情戏,我们一人负责拍一场。刘老太看在眼里,欢喜得好像年轻了四五十岁。
每场“复制戏”都很短,真的开动起来,一下子就拍好了,刘老太既不上镜,也实在没有演技可言,跟帅哥男演员演这些荡气回肠的爱情场面,拍起来当然很突兀。可是整件事自有一股认真的气氛弥漫,而且,刘老太衰败的病容透过摄影机,竟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力量。那些深情款款的对白,有时被刘老太气若游丝地说出来,真把春蚕到死丝方尽、抵死缠绵的“死”味带出来了。
以刘老太为主角的集锦片,说真的,实在有点儿四不像,可是,当多猫君把他从头到尾、从病房跟拍到片场、从一脸病容跟拍到浓妆艳抹的画面播给我们看时,我们都呆住了,死亡的阴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调味料,把整件事衬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鹅绒幕。一切的怪诞,似乎都理直气壮了。又病又累的刘老太在现场上装、吃药、瞌睡,可是又忍不住拼命要醒来,大谈她对老电影的喜爱。我们决定把所有的这些真实片段,跟棚内拍的5场刘老太主演的爱情戏,交错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30分钟的影片。
等我们剪接完,刘老太不但已经不能出声说话,连人也已经下不了病床了,我们扛了小放映机,到病房把粗剪的版本,投映在病房的白墙壁上。
老旧的放映机“嗒嗒嗒嗒嗒”地大声转动着,刘老太的特写绽放在整面白墙上。躺在枕头上的刘老太笑了,然后落下泪来。
这次放映后,过了一个多礼拜,刘老太就死了。
我们没有再帮这部片子做细剪,也没有再配乐、配片头。对我们来说,这部片子已经完成了,在放映给刘老太一个人看后,就完成了。
电影,好像是青春的海洋。有我们这些疯狂的学生,把青春奢侈得全部泼进这海洋里去。也有刘老太这样的人,要在最后向这海洋索回一勺青春来解渴,可惜海水是不能饮的。
(林冬冬摘自当代世界出版社《蔡康永留学洛杉矶的癲狂岁月》一书,康永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