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浮梦
1
“请问最近考虑买房吗？”
“首付20万，月供2000元，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您好，最近在看房吗？”
……
几名房产销售员守在地铁紫荆山站的D出口，遇见行人便凑上去笑脸相迎，顺手递上楼盘的宣传单。然而从地铁站出来的人脚步匆匆，大多是摆手拒绝，更有甚者将人一把推开。被推开的男生也不生气，依然乐呵呵地递上名片：“只要您有需要，我随时为您服务。”
那人收下，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公司的销售冠军，苏浅笑心想，原来成为金牌销售员首先得学会被拒绝。要是她受此冷遇，早就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苏浅笑，你发什么呆呢？”张宇哲回头睨她一眼，“站了半天，你倒是拉个客户啊。”
听到这话，苏浅笑抱紧了怀里的宣传单。正值下班高峰期，她的眼前掠过各种各样的面孔，有脚步匆忙一脸疲惫的白领，有挂着耳机沉默走路的少年，还有十指紧扣笑容甜蜜的情侣……望着这些人，苏浅笑的双唇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天上班，被分配在地铁站出口挖掘潜在客户。
渠道专员的工作说来并不复杂，就是向行人介绍公司的新楼盘，遇见有意向的客户，便邀请对方到售楼部进行深入了解，日后再打电话回访，维护客户关系。无奈苏浅笑脸皮薄，向陌生人推销不亚于伤筋动骨。等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打算对一个面相和善的阿姨开口时，对方已经与她擦肩而过。
于是，苏浅笑伸出的脚又默默缩了回来。
张宇哲无奈地瞥她一眼，没想到这小姑娘貌不惊人，原来偶像包袱还挺重，束手束脚的总怕丢人。
地铁口距公司有10分钟的路程，晚班结束后，苏浅笑耷拉着脑袋走在张宇哲后面。温热的夏风扑面而来，他冷不丁递过一支冰激凌，然后冒出一句：“我认为这个工作不适合你。”
身为一名房产销售，她今天总共才说了10句话。
苏浅笑抿了一口奶油，淡定道：“没事，我就是来锻炼锻炼。”
2
一周前，她到人事部面试。当时，HR翻看苏浅笑的简历，不免好奇道：“你本科是生物专业，也拿了4年奖学金，为什么要来应聘渠道专员？你想从这份工作中收获什么？”
言下之意，是觉得她大材小用。
如此簡单的问题，却把苏浅笑难住了。她本可以说“我仰慕公司的实力和平台优势”，但犹豫半晌后选择了坦诚：“我……想锻炼自己的人际交往能力。”
苏浅笑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
15岁那年，因为内分泌失调，她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原本细腻白皙的皮肤变成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没有一个少女不向往美好，但青春痘使她看起来邋遢粗糙，必须时刻承受他人惊奇或嫌恶的眼神。久而久之，苏浅笑的性格变得敏感多疑，习惯像鸵鸟一样，埋头隐藏在人群中。
尽管时间抚平了青春痘留下的印记，但那段灰暗岁月留下的阴影从未远离。苏浅笑一直没能自信起来，认为自己十分糟糕，无法招人喜爱。因此大学4年，她的交友圈子仅限于室友，也从不当众发言。
大四上学期，苏浅笑得到一个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选拔条件之一是全英文PPT演讲。她对此期待已久，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台。那晚，白色的灯光打在头顶，苏浅笑站在讲台上双腿发软。做完自我介绍，她脑海里倒背如流的稿子瞬间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第一句话。
礼堂顿时陷入一阵难堪的寂静，台下响起细微的笑声，评委老师不得不紧急叫停。苏浅笑慌乱地鞠躬，而后快速逃离讲台。那阵窃笑像是一根根细密的刺扎进苏浅笑的心脏，长久以来，她留在象牙塔不肯踏出半步，塔内狭小昏暗，却无比安全。然而那次打击如同一个强烈的信号，提醒她必须有所改变。
她虽内向，但不服输。
临近毕业，苏浅笑对门外的世界恐惧又好奇。她听人说销售这一职业能让人快速成长，便咬牙向房地产公司递了一份简历。
盛夏，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人头脑昏沉，张宇哲带手下的同事躲在阴凉处避暑。他只比苏浅笑大一岁，却像温暖的发光体，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张宇哲听完苏浅笑的故事，忍不住叹了口气，敢情是公司丢给他一个烫手山芋，让他好好带着她成长呢。
这时，一个男生乘扶梯上来。他看上去憨厚老实，余光不时朝他们瞥来。张宇哲一眼便猜出八九分，于是朝苏浅笑使了个眼色：“你去。”
3
“你好，请问最近需要买房吗？”
果不其然，男生很快停下脚步，腼腆地问：“你们是哪个公司的？现在有什么户型？”
男生叫赵阳，他说自己和女友在这座城市打拼了7年，最近正在选购婚房。于是，赵阳爽快地留下联系方式，和苏浅笑约好第二天去售楼部。
“不错嘛，”张宇哲替她高兴，“大小姐终于有第一个客户了。”
因为苏浅笑总放不下面子去拉客户，张宇哲便奚落她是“大小姐”，现在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外号了。
这人平常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怎么对自己就变得毒舌起来。苏浅笑别过脸，懒得与他一般见识。
第二天上午，她骑电瓶车带赵阳到售楼中心。面对巧舌如簧的置业顾问，赵阳有些不安，叫住了正欲离开的苏浅笑：“你能不能先别走？”
苏浅笑回头，不解道：“怎么了？”
对方笑容羞涩：“我最相信你，你在这里我比较安心。”
无条件的信任让人难以辜负，苏浅笑便毫不犹豫地留下了。
从区域沙盘到项目沙盘，赵阳在讲解时听得极为认真，不时提出一些楼盘和物业的细节问题，俨然一副业主的姿态。只是到交定金的时候，他有点犹豫，抬头问苏浅笑：“改天让阿菲来看一下，再做决定好吗？”
苏浅笑以为他在替女友考虑，心中不禁赞叹赵阳贴心，同时点头道：“好的，没问题。”
那一次，苏浅笑是哼着歌回到地铁口的。
“别高兴太早，不签合同可就不算数。”此时，张宇哲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
苏浅笑翻了个白眼，反击道：“你能不能说点让人开心的话？”
作为过来人，他走的弯路比苏浅笑见过的人还多。尽管苏浅笑对此次开单信心十足，却还是被张宇哲言中，赵阳不但没有再出现，回访电话也无人接听。
苏浅笑再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
见她脸上阴云密布，张宇哲难得露出了温柔一面，劝慰她买房成家自古是中国人的大事，在房价飙升的当下，一套房更是承载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托，哪能当机立断呢。做销售两年，他碰见的奇葩客户不计其数。
但苏浅笑无法说服自己。
或许就如大家所言，她真的不适合销售吧。
4
没有人觉得苏浅笑适合这份工作。
父母得知她放弃生物研究所的工作转做销售，至今还没搭理她。大学室友得知后，也打来电话，语气颇为惊讶：“笑笑，你去卖房子了吗？刚开始我还不相信呢。”
苏浅笑哭笑不得：“为什么？”
“亲爱的，你一不圆滑二不世故，骨子里还带了点文人的清高，怎么会想到做这份工作呢？”
“我……”这时，苏浅笑看到会议室里的张宇哲朝自己招手，连忙挂了电话，“现在要开会，我们改天再聊。”
推开门，她便察觉会议室凝重的气氛。
如今经济下行，首要冲击的就是地产行业。几个月来小组业绩一路下滑，张宇哲身为组长，自然倍感压力。其他人倒是习以为常，公司好歹是世界五百强，福利和薪资待遇都算拔尖，混个底薪也能活得不错。
“对了，公司在东四环新开了项目，需要组建一支团队，有人愿意跟我过去吗？”会议的结尾，张宇哲问道。
东四环是政府刚规划的商业新区，目前人烟稀少，距公司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听上去就让人心生退意。正在大家面面相觑时，苏浅笑平静地说：“我去。”
直到现在，她仍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但她越不被人看好，她就越要证明给他们看。
“您好，请问需要买房吗？噢，不需要也没关系，您可以先了解一下。”
“您好，感谢您抽空填写调查问卷，这是送您的小礼物。”
“您好，请允许我简单介绍一下公司项目……”
人们一旦不想做某件事，就会帮自己找无数个借口;但若想要做成一件事，最笨的方法往往最有效。
而苏浅笑采用的办法，就是筛选那些不赶时间、饶有兴致的路人，然后抓准时机上前搭讪，她甚至准备了调查问卷和小礼物。这样一来，大家更乐于配合她的工作。无论路人是否有购买意向，苏浅笑都会竭尽全力地介绍，丝毫不敢怠慢。
被一个人拒绝就再找10个人，被10个人拒绝就再找100个人……没过多久，苏浅笑的客户逐渐多了起来，她又开始学习如何维护客户关系。
总之，销售可是一点都不简单呢。
一天上午，张宇哲倚在栏杆上，感觉苏浅笑像支蓄势待发的箭，一次又一次冲了出去。他禁不住怀疑，这是他认识的苏浅笑吗？那个只会躲进人群，扭捏不愿开口的“大小姐”？
苏浅笑察觉他灼热的注视，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
她好像比之前更加可愛了，张宇哲低头，掩饰唇角的笑意。
很长一段时间，对社交的恐惧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苏浅笑心头。奇怪的是，当她决定直面恐惧的那一刻，大山却不翼而飞了，大多数人也对她投以善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欺软怕硬吧。
5
工作像是一个缓慢爬坡的过程，刚开始十分艰难，一旦跨过某个临界点，就会逐渐得心应手。
苏浅笑的临界点，就是冯姐。
冯姐是她的客户，当时冯姐刚付完首付，父亲就被检查出胃癌，手术和化疗费用加起来是一笔大支出。无奈之下，冯姐与公司商议解除购房合同，用首付给父亲治病。但按照公司规定，交还首付也有时间限制。
苏浅笑只是小业务员，这些与她无关。但人命关天，本着为客户负责的态度，她还是托张宇哲找到了项目经理，把首付提前退给了冯姐。
从办公室出来，张宇哲无奈拧眉：“你啊，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苏浅笑撇嘴：“我是一心一意为客户服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来苏浅笑才知道冯姐开服装厂，认识的人形形色色。经过此事，冯姐十分感激她，还把苏浅笑介绍给自己的亲戚朋友。
“笑笑，你身上有难得的真诚，所以我愿意帮你。”
几乎每个客户都这么评价她。
苏浅笑说话并不讨巧，她从不吹嘘这套房子有多么完美，相反，她会贴心提示你要注意的某些不便，根据客户需求向他们推荐适合的房型，努力满足客户对于家的期待。
幸好，真诚也是一种优势。
冬至那天，苏浅笑和张宇哲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家。那天她收到了5位数的薪水，终于有底气给父母发大红包。然后望着张宇哲红红的鼻头，他的眼神柔软明亮。苏浅笑露出明快的笑容：“冬至快乐，请你吃火锅。”
职业并无好坏高下之分，与其纠结怀疑，不如先把手上的工作做到极致，答案自然纷沓而来。
她知道，这一次是自己赢了，但她还要寻找真正的心之所向。
6
两个月后，苏浅笑又在地铁口遇见了赵阳。
他仍是一个人，迟疑的神色似乎在纠结是否和苏浅笑打招呼。终于，他下定决心走了过来，邀约道;“下班后一起喝杯咖啡吧。”
苏浅笑听完一愣，以她对赵阳的了解，对方并不是喜欢咖啡的人。但她没说什么，下班后和他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苏浅笑点了一杯美式，入口是酸涩的苦味，就像赵阳嘴角泛起的苦笑。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她，那天告别后，他在公司门口看到女友和别的男人手挽手走进咖啡店，他因此与女友分手，买房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后来我就回了老家，以后也不打算回来了。我这次特意来找你……”赵阳不好意思地说，“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最后还没有买成房子，真是对不起。”
“没事，我也要转行了。”苏浅笑说，“不合适的终究会分开，人和事都是如此。”
推开咖啡馆的大门，华灯初上，霓虹的斑驳使这座城市更为炫彩。张宇哲出现在十字路口时，苏浅笑不禁愣了一秒。
他刚得知苏浅笑辞职的消息，便心急火燎地前来找她，开口急急地问：“你已经做出了成绩，为什么还要辞职？”
“我没有辞职啊。”苏浅笑一脸迷惑，而后恍然大悟道，“我只是转去做了策划。”
为了维护客户，公司会定期在美学馆举行活动，邀请客户参加。苏浅笑前段时间尝试写了策划案，发现自己更喜欢头脑风暴类的工作，于是向公司提出转到策划。
“噢。”张宇哲的耳根瞬间通红，索性转过脸去，“走吧，我送你回家。”
两人并肩走回苏浅笑住的小区，暖黄色的路灯下，苏浅笑回头对张宇哲眨眼：“你要是想我，就来总部找我。”
对方故作嫌弃道：“知道了，你快上去吧，慢得像蜗牛。”
走到一半，苏浅笑偷偷回头，看见张宇哲修长的身影立在路灯下，正默默地注视着她，心中顿时掠过一阵微风。其实，苏浅笑也觉得自己是蜗牛，她不知道远方在哪里，背着沉重的壳，前行的脚步缓慢。但她从来没有停步。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曾满怀恐惧，也曾举棋不定，最终还是咬牙推开象牙塔的大门。推开门，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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