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
说来也怪,河东村的关月生一家搬入新房后,就没得着好,先是做生意赔了一笔,接着是地里的庄稼短了收成,再后来就是他老婆翠柳得了怪病。
翠柳这病说怪真是怪。她一出门就跟好人没两样,可一回到房里,就不人不鬼了,不是坐到窗台上胡言乱语,就是缩到炕角瑟瑟发抖,说有人要害她,再不就是在屋里瞎跑乱撞。她回娘家和到别人家去,啥毛病没有。找郎中来看过,方子开了不少,药也吃了不少,银子也没少花,病症却丝毫没见好转。人们都说,这房子邪祟。
关月生欲哭无泪。乡下人盖个新房子不容易,几乎已是倾其所有。后来翠柳得病,把家中的积蓄都花光,现在已是身无分文,就是想借钱重盖房子,只怕也没人肯借呀。这天,他到地里去干活,坐在田埂上歇息时,想起自家以后的生活,真真是暗无天日,不觉悲从中来,竟低低地啜泣上了。
这时,就听有人斥道:“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关月生抬头看去,见是个老道站在面前。那老道十分瘦削,眼睛倒是晶亮。他再也忍不住,就将家中遭遇讲了。老道思忖片刻,说道:“我倒会些降魔捉妖的法子。你带我到你家去看看吧。”关月生顿时高兴起来,扛起锄头,带着老道就到了他家。
那老道在他家转了转,目光就定在房梁上,眉头皱紧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下来,问关月生:“上梁之时,是否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关月生想了想,说道:“确实有件不愉快的事!”
乡下人盖房,也是有许多讲究的。比如这上梁,就是个大事。房框起来了,要上梁,得选个黄道吉日,泥瓦匠和木匠要拜祖师,主家要放鞭炮,还要置办酒席,房梁上还要贴红贴。梁正,房则正。梁稳,房结实。
上完了梁,酒席开始,关月生给匠人们敬酒。此时,恰逢有个叫汪二蛋的泥瓦匠闹肚子,跑茅厕去了。关月生给匠人们敬完酒,就去支应别的事了。等到汪二蛋回来,他就没敬酒。吃完了饭,汪二蛋见到他,就说:“主家,我可没吃到你敬的酒!”关月生说:“我敬酒的时候你没在呀。容日后补上。”汪二蛋不阴不阳地说:“日后补,那还叫上梁酒吗?”
话说到这儿,关月生就没再往下接。他想,反正酒席也吃完了,梁也上了,就是没给你敬酒,又能咋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家道不好以后,他还跟翠柳说起过这事儿。难道真是汪二蛋给他下了咒?
老道沉吟片刻,说道:“下咒之事,虽能让主家倒霉,也要损毁自家精气。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还要看看汪二蛋的精气才能定夺。”问清了汪二蛋家的住址,老道就去找他了。
傍晚,老道回来了。关月生忙问道:“道长可能定了?”老道点点头说:“定了。我看汪二蛋脸色很差,显然是精气消耗所至,就问了他。他倒也没敢隐瞒,就一五一十地讲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咒,还得他来解。你去找他吧。”关月生忙到院中捉了一只大公鸡,提着直奔汪二蛋家。
汪二蛋正在家中收拾工具。关月生一进门,就跪倒在地:“二哥,求你了,别计较我的失礼,救救我家翠柳吧。你要不肯救,我家就败啦!”汪二蛋叹口气,收下大公鸡,跟着他回到家。
老道说:“你就给他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汪二蛋红着脸说:“惭愧,惭愧!”原来,他那天没吃到关月生的敬酒,心里很是烦闷。按行里的规矩,主家没给敬酒,那就说明他对你的活计不满意。他特意跟关月生说起。其实,关月生当时应该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刚才没给汪师傅敬酒,是我疏忽了,现在特意敬一杯,以补失礼。再敬汪二蛋一杯,汪二蛋当场喝下,事也就过去了。但关月生却敷衍说日后再说,他就暗暗生气了。
上梁以后,架好了檩条,铺上了荆芭,就该砌后房檐了。汪二蛋想着没喝到上梁酒這个事,神情就不专注了,一瓦刀砍在了手上,流了血。他咬牙切齿地想,你对我不仁,那就休怪我对你不义了。早先他曾跟一位道长学过些法术。他就拿起块泥,沾上血,捏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埋在了房檐下,这就是给主家下了咒。关月生身体康健,咒是不起作用的。他就下给了翠柳:翠柳进房,必中邪祟,张牙舞爪,不能自控。只要翠柳进到新房子里,就会中癔病,并且这癔病郎中还治不了。
没等汪二蛋讲完,翠柳就说道:“我正是这病,原来是你咒的!”汪二蛋一脸悲戚地说:“我也没得着好儿啊!”原来,他给关家的新房下咒以后,他也时常犯头疼病。最严重的时候,夜里爬上房顶去揭瓦,醒了给吓个半死,又怕这损事儿被别人知道,只得再偷偷把瓦放回去,真真是心力俱疲啊。老道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说道:“以咒伤人,损的是自己阴力,自然得不着好了。”
汪二蛋倒是敢作敢当,搬着梯子就上了房,扒开房檐上的几块砖,从中掏出一个小人来,再把砖码好。他下了梯子,把小人递给关月生看。关月生接在手里,只见那小人果然做得极是可怖,张牙舞爪,一副病态。且那小人呈暗红色,当是鲜血流在黄土里再捏成的。他问老道该怎么办,老道笑道:“踩碎了,也就解了。”他就把小人放到地上,跺了几脚,碎成了泥土。
老道笑道:“事已了,我也走了。”关月生和翠柳忙着道谢。
汪二蛋也要走,关月生一把拉住了他:“兄弟,那日真是我理亏了,慢待了你。我整几个菜,请你喝两杯,就当给你赔礼啦。”汪二蛋却摆了摆手,苦着一张脸说:“乡亲们知道我做过这种事,以后没人再请我盖房子,我断了营生,哪还有心情喝酒。”他愁眉苦脸地走了。
当天夜里,翠柳没犯病,睡了一宿安稳觉,那病竟好了。关月生高兴起来。好几日没见到汪二蛋,后来就听乡亲们说,汪二蛋给青云观盖房去了。
可没曾想,半个月后,翠柳的病又犯了。那天晚上,关月生早早睡下了。谁知睡了没一会儿,就醒了,这时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转脸一看,翠柳正悄悄摸摸地爬起身来。他假装睡着。翠柳爬起身,向外走去。关月生远远地跟着。
翠柳进到村里,来到他家老宅,翻墙而入。关月生心下一惊,趴在墙头看着。老宅中还有他娘和兄弟关同生住着,倒不知翠柳来做什么。却见翠柳爬上窗台,刚站直身,屋内就有人喝道:“谁呀?”翠柳慌忙跳下窗台,又翻墙逃出,跑回家去了。等到关月生追回家,却见翠柳正在炕上又跳又叫。他一下子瘫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关月生在村口等到了汪二蛋,问他:“你怎么会去给道观盖房?”汪二蛋说:“道长请的。”关月生不信:“你曾给我家下过咒,那就是做了坏事,道长的眼光该是很灵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请你给他盖道观,有损道家清誉啊,怎么还会请你?”汪二蛋越急越说不明白,最后一拍大腿说:“你去跟道长讲个明白吧!”
关月生跟着汪二蛋来到青云观,见到了道长,正是那日的老道。汪二蛋急忙说道:“道长,他非要问我怎么来给道观盖房,我说不清楚啊!”道长不疾不徐地说道:“给你媳妇治了病,是善;若就此给汪二蛋断了生计,那就是恶了。”
他看关月生还不明白,就一五一十地说开了。
其实,汪二蛋并没给关月生家的新房下咒。道长问询整个经过,才知關月生夫妻二人对没给汪二蛋敬酒一事耿耿于怀,就想到翠柳的病可能是由此引起,所谓病由心生嘛。他就找到汪二蛋,请求他配合自己演出戏。汪二蛋本是良善之人,就满口答应了。道长让汪二蛋用泥巴捏了个张牙舞爪的小人,染上红色,又放到火上烤干,再跟着他去关月生家讲了一个下咒的故事。他爬到房顶上,才从怀里掏出小人,假称是刚掏出来的,又让关月生夫妻踩碎,借以破咒,翠柳的病就此好了。原来老道是有意装神弄鬼的。
汪二蛋给人家盖房却下了咒,谁还敢请他再去盖房?道长想到了这一节,特意把他请到道观中来盖房,并传话说汪二蛋的咒已被道长解掉,之后再也下不成了,打消了人们的疑虑,不会影响他的生活。
关月生迷惑地说:“可是,翠柳的病没好啊。”他又把昨夜的情形又讲了一遍。道长忽然笑了:“月生啊,你对你媳妇太不了解啦。”关月生一愣:“为何?”道长接着说道:“为何她相信是汪二蛋给你家新房里下了咒?因为她信咒,她还给别人下了咒。所以我说下咒是敌伤一千自损八百时,她吓得变了脸色。如果我所料不错,昨天夜里,她是去解咒的。你给她创造个解咒的机会吧。想做好人,还是好的。”翠柳假装得病,可能是因为进门后发现你不在家,怕你怀疑,这才装病。关月生听着,是这么个理儿,不觉点点头。
关月生回到村里,没急着回家,而是先来到老宅,对娘说,舅舅病了,该去看看。他离不开,就让兄弟陪她去吧。娘和兄弟都应了,下晌就走了。舅舅家离他家不近,得三四天才能回来。他回到家,就把这话跟翠柳念叨了。
夜里,翠柳看他睡着,又偷偷溜出去了。关月生好奇呀,也悄悄跟着。翠柳又翻墙进了老宅。知道婆婆和小叔子都不在家,她胆子就大了,跳窗进去,掀开一块炕坯,从下面摸出一个小人,拿到院里,放到窗台上。她冲着小人拜下去,嘴里念念有词:“我原是咒我小叔子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活着能照顾婆婆,死了也把家产留给我家孩子。这种阴损的事,太缺德,也让我得了癔病。我今天破了咒,日后再去观音大士那里赎罪了。”她咬破中指,把血抹到小人上,然后把小人踩了个稀碎。她如释重负,又翻墙而出。
关月生赶紧跑回家,钻进被窝,故意打了一声鼾。翠柳躺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翠柳的病就没再犯。她还热心给小叔子说下一门亲事,小叔子乐得嘴巴都合不拢,见谁都说嫂子对他好。翠柳想接婆婆跟她一道来住,婆婆说小叔子那边还需要她,先不过来。翠柳就时常请她过来吃饭,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关月生谨记着道长的话,解了心蛊,才能治心病。要想不得心病,那就是做个好人,心中没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做了亏心事,不用鬼来敲门,自己心里就先生出一个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