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嘉
一
春花開尽见深红,夏叶始繁明浅绿。暮春的风已带着微微的暖意。跨出那扇铁门,一抹娇俏的红落在子昀的鞋面上。地面满是一闪一闪暖阳与枝杈捉迷藏似的痕迹。子昀抬起头,入眼一片榴花盛放的景象,仿佛是在提醒着她,不知不觉中,又到了春末夏初的5月。那明艳的花朵,在阳光的沐浴下,好似氤氲着一如榴火般热烈的豪情,一如那年的自己。子昀已记不清在那一座牢笼之中迷惘了多久,错过了多少这样的美好光景。也罢,这对于子昀来说都已不甚要紧,此刻起,自己和眼前人,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都将有新的开始。
……
沈家的营生,是街口的一家中式裁缝店。店面不大,但不论手艺还是价钱,在浦城这个与首都北京相距甚远的海港之城,口碑皆是数一数二。这份家业,不大不小,恰好够支撑起一个衣食无忧的四口之家。从小上着新式学堂,沐浴着新思潮新文化,子昀喜欢一切跳动着生命力的新事物。在学堂里总抢着坐第一桌,尤其向往先生口中洋人发明的能带人飞上天的铁鸟和有声音的电影。一日子昀还在书桌上插了几根随手拾来的铁圈,说是什么特雷门琴,有模有样学着画报上的姿势摆动着。一家人虽云里雾里,但想着子昀天性如此,也就随她胡闹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子昀盼来了去省城上大学的日子。可哥哥还留洋在外,爹娘又去邻县催款子了,于是,护送子昀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邻家商行窦少爷身上。二人自小相识,两家人知根知底。但两个娃娃却也自小相看相嫌,子昀看不惯窦世泽自大的臭少爷脾气,窦世泽一张利嘴总把小丫头气到头顶能冒烟。直到窦少爷去念了大学,二人还时不时在信件里呛声。
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子昀心中满是对大学生活的憧憬,身旁窦世泽的喋喋不休似乎都变得悦耳起来。当看到路边的白杨树时,子昀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另一人温柔的笑眼。
“喂,知道白璟吗?省城大学的老师。”
“问他做什么?他——”窦世泽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了起来。
“算了算了,”察觉到窦世泽肯定又要说自己不愿听的话,子昀忙转移话题,“你看我娘给做的校服,全校,不对,全世界独一份!”虽是临时找的话茬,但子昀对于这套校服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这一笑,窦世泽心里忽然有什么乱撞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小丫头沈子昀早就出落成大姑娘了,两眼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一样,两个梨涡恰到好处,领口用红线绣上的太阳是那么精致……
二
时间的车轮来到1919年,那个注定不平凡的初冬,子昀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接近了尾声。入冬后,凛冽的晨风便像利刀似地往脸上刮、往颈子里钻。路旁不知名的老树狂舞着干巴巴的树枝,路边枯黄的小草无精打采耷拉着头,任狂风将身体摆弄成各种姿势,常有随手撒落的碎纸,与飞扬的尘土一道被呼啸着卷上灰暗的天空……子昀抑制不住地想念四季如春的浦城,温暖的南方海港连冬季的风都是温柔的。
似是应了省城萧索的冬景,新闻里诸如“抗议”“示威”“游行”“罢工”“巴黎和会”“凡尔赛宫”这样的字眼渐多起来了。这个寒假,省城大学内格外热闹,多数青年——从学生到老师,都选择留在校园内。所有人,忙着从各种渠道询得有关凡尔赛宫巴黎和会的消息;忙着了解国内外又成立了哪些学生联盟;忙着了解每天德国法国美利坚、北京上海天津又有多少人集体罢工、示威游行;忙着一同发传单推广白话文;忙着细细品味每天的《新青年》《新申报》又刊登了什么鞭辟入里的犀利言论,北京的知识界领袖还希望大学生做哪些努力……子昀不得不承认,这个寒假给自己带来的不仅是充实,还有震撼。她从未像那时一样那么清晰而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作为一个属于时代的青年人,真的可以为了国家领土主权的完整,付出一个又一个日日夜夜,写干一管又一管墨水,磨穿一双又一双鞋底。
挥洒满腔热血之余,子昀有了意外收获——在一个师生共同围坐篝火旁商讨局势的会议上,搓着双手取暖的子昀,突然接到一杯温度正合适的热茶。转头看向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白璟。他原本是哥哥留洋时候的同学,小时候也到她家里做过几次客,子昀也因此与之结识。白璟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都是修养。听哥哥说,白璟修的是外国文学,这几年在省城大学做老师。
儿时记忆中那个温柔的眉眼和眼前人重叠,子昀一时间忘记了言语,她只觉得白璟镜片反射的火焰,一动一动,跳进了自己心里。
“还像小时候一样叫白大哥就行,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难,学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就在文学院,很好寻见。”见子昀欲言又止的模样,白璟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子昀忽然觉得,白璟的手比母亲织的毛线帽还要暖和。
“谢谢白大哥。”脸颊热得不像话,一定是手里的那杯热茶烘的。
三
不久,子昀得知白璟也在协助同学们的工作。他会在一张红纸上用标准的楷体认真记下每一位留校青年的名字,为每一个人送去冬日的温暖。虽然自己的热茶不是独一份,但子昀还是打心底里觉得开心,似乎有了白璟做后盾,大家所有的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闲暇时,白璟会开一些讲座,他的旁征博引彰显着他文学底蕴的深厚。白璟讲的最多的,便是借外国文学中的形形色色奋斗者为例,鼓励着台下无数如子昀一般的青年,为他们心中的火苗添柴加薪。从白璟口中,子昀认识了有着钢铁般意志的保尔;用千万金银支撑人民正义斗争的尼摩船长;心存真善美的爱斯梅拉达;博爱勇敢的化身露西……每听一个故事,子昀心中的那团火就烧得更加热烈。白璟的出现,对她来说好似远航的灯塔,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又如疲倦时的港湾,温暖而令人心安。
寒冬总算恋恋不舍地離开,带来勃勃生机的春日,也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一转眼,已是春末夏初的4月。草木将绿未绿,花朵将绽未绽,阳光未至毒辣,冷风不再酷寒。荒芜与繁盛之间,子昀眼中一切美好都以不偏不倚的姿态存在着。
“昨天《晨报》看了吗?”
“敬告国人那篇是吗?”
“巴黎和会外交失败成定局了呀!”
“5月7日的游行你们去不去?”
“必须去!”
……
尽管这些字眼早已不陌生,但子昀还是有了一瞬间的难以置信——泱泱大国,这么多志同道合的爱国青年,为何却像砧板上的鱼肉般只能任由其他的国家宰割?前几日家里寄来的信还在话着家常,说院子里石榴树开花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窦少爷在省城、广州、杭州、上海都做起了生意;哥哥又往家里寄了西洋的新绣样;省城来了笔大订单专购大学生校服……子昀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点点滴滴,没来得及高兴和疑惑,同学们难忍激动的议论声就又跳进耳朵里。就好似18岁生日的早晨,莫名其妙突然成年,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有时也不过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子昀预感到,不管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国家有没有做好准备——一直以来大家胸腔里那团火苗,终是要燎原了。
“那些年轻的喉咙中发出声音像湖中投下的石头,在本来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一直扩散到这个国家的四面八方。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得到商界以及工人阶级的大力支持……”
已是5月7日的早晨,省城里,包括校园广播在内的所有媒体连续4天播报着北京学生们奋起救国的行动。今天是大家约好响应北京五四运动的日子,听着振奋人心的播报,子昀仔细穿好前一晚熨得没有一处褶皱的校服。看着镜前严阵以待的自己,子昀还有着一瞬间的恍惚,等回过神来,右手已不由自主在领口自己亲手绣上的红太阳上摩挲。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
“还我青岛!取消二十一条!”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仿佛全身的力气用也用不完,那些年轻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响彻省城大学的校园,叫醒清晨的街道,穿过一条条或宽或窄的巷。半空中挥舞的条幅,随风恣意飘扬的旗帜,醒目而震撼的巨字……
“这可真是历史的大事件!”
“给全中国一个霹雷!”
“啊!从今天起……中国一定要改面目了!”
“瞧瞧明天的报纸头版!”
游行的队伍越发壮大,除了校服的颜色,渐渐多了长衫和大褂;小贩们放缓了走街串巷的脚步,装满尚带露水的菜叶的挑担也减小晃动的幅度;食铺掀开门板,摆出条凳,准备随时招待口渴肚饿的勇者们;达安堂送来润嗓消暑的药品;富锦记送来当下最时髦的饮品……发声的普通民众恰是这场运动最有力的后援,他们用行动、用声音、用数量壮大了这场运动的声势。跟着行列忽断忽续向前走的民众与学生们同样满怀热望,学生们从一开始便不是形单影只。
在这些积极的声援和物资支持之外,更有一群缄默者也在以他们的方式表达着无言的支持。另一道队伍行进时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句“抵制日货”,随即部分学生便冲向街边一家洋行,又打又砸损毁店铺里的不少什物。几人刚开始还尚存理智懂辨别,可渐渐失了分寸,无辜的店家成为了损失最大的人。事后,掌柜被带到警察局。在那里,审讯员想方设法试图从他口中套出当时破门而入的学生究竟来自哪所学校,姓甚名谁,以便对其定罪。但几轮讯问下来,审讯员却发现全然徒劳无功:
问:“你可认得那日进你店的学生?”
答:“不认得。”
问:“若本厅传来当面对质,可否认得?”
答:“我的东西摔了,我顾东西,没留心看,好几十口,认不得。”
问:“那些学生穿哪个学堂的衣服?”
答:“全是穿大褂的,未有穿学堂衣服。”
……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前一天还有可能在为交易的斤两而发生矛盾,此时此刻,仿佛一股强大的感染力,将这些寻常生活中只有利益瓜葛的人和事物连接在一起,共同织进国家命运的巨网中。从前,他们只是因为学生们知识阶层的身份而配合,但如今,在这个国家面临危机的时刻,他们也感受到了自己肩上担着的或重或轻的家国责任。在日复一日庸常中的个人,也在这一刻挣脱束缚,决心由自己来主宰历史。
浩荡的海潮涌过,朵朵浪花却还不知疲倦地前赴后继着。那日以后,校园里再也没见到白璟,同学们心里都有些不安。
四
蓬乱的头发早不复精心梳得一丝不苟的模样,灰痕满布的衣装也不再整洁,曾奋力挥动的手臂,此刻因为冰冷无情的锁链而变得笨重,曾充满力量的身躯,此刻以卑微的姿态蜷缩着。子昀自从留校的那一天起,曾无数遍幻想到这一幕,只是没有想到竟来得如此之快。
回想到她和同学们被捕时警察嘲讽的话,子昀便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是一种在人意志清醒时,生生将灵魂剥离身体一般的折磨——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后,没等教室内的人反应过来,一群警察便破门而入。显然,学生们损毁商铺的罪名,政府并不打算白白浪费。
“凭什么抓我们?”既然掌柜的没承认,同学们的底气也不弱。
“这就要问你们白老师,啊不对,现在,应是白副局长了!”为首的警官竟有难得的耐心给在场的同学们带来问题的答案。
一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同学们的耳边炸开来。炸得他们原地愣了神,炸得他们的信念在霎时间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少骗人了,他怎么可——”
没等子昀说完,警官嗤笑一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那抹正红,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不是——”同学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那赫然就是白璟所登记的名单。
所有人心头刚刚窜起的一簇火苗悄悄地熄灭了,不是大风刮过那种毫无还击之力的瞬间消失,而是,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残忍地操纵着阀门,有预谋地让那火苗一点点变小,直至失去自己的形态和温度。凉风从教学楼中穿梭而过,呜呜咽咽的嘶吼是它脚步的回声,它从空旷的操场走过,呜呼呜呼的悲鸣是它沉重的叹息。虽然是一丝丝轻轻的风,但好像将冬天所有的寒冷都聚集到一起,好像头发也觉得冷,被风挠得微微颤抖。此刻的省城大学萧条得像座死城,偶尔有几人步履匆匆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再轻飘地散开……心理防線的崩塌,让子昀溃不成军。脚步似有些虚浮,警官催促的声音似也听不大清,就这样任由他们收了监。子昀不愿去想白璟为何做出这些事,但也终是明白了他为何消失。
五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无数次,子昀的梦中回响着这句话,不知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子昀竟在牢狱之中有了体会。本以为生活将是无底的黑洞,慢慢撕扯灵魂,一点点吞噬身心。但是希望的曙光,总会在最灰暗时照亮眼前的路。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负责看守子昀和其他被捕学生的军官换成了一位姓王的北方营长。虽大字不识,但在同学们热泪盈眶向他讲述“五四”时,这位无论出身还是学问都与狱中学生们有着霄壤之别的正直国民,竟被深深打动了。“你们学生们没有做错事。”不知何时起,这成为了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语,他仿佛不止在说给同学们听,也在说给自己听。王营长或许无法理解五四领袖们口中那些高深的政治理念,也阐发不了打动人心的那些至理名言,但作为一位觉醒了的国民,他用最质朴的语言,向启发了他的“囚犯”们表达由衷的感激和敬意。他的所言所行,证明着知识的缺失并不影响身为国民的正义感。在这一点上,他与子昀这些识文断字的学生们是平等的。
一日劳动结束,子昀坐在操场边上发呆。
“那破草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小爷我!”
好熟悉的声音!子昀茫然地抬头,与眼前人视线相触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双唇张了张,想要说点什么,子昀却发现喉咙发干的紧。毫无预兆地鼻头一酸,子昀生怕这是一场梦,眼前人,是一抹泡影——这身穿沾满尘土的囚犯制服却还能够笑得恣意的人,不是窦世泽还能有谁?
“你怎么——”
“那明明是我窦家的店,我乐意给谁砸,砸多少,小爷我自己说了算。可那警察拿定了主意要治你们,我不招,便把我也收了监。这回权当是小爷我体验生活了,还白赚一身行头。”窦世泽两腿一盘,在子昀对面坐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傻!”子昀怎么会忘记,不论何时,窦世泽都是一副和儿时一样“学万人敌”的自大样子。两眼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模糊,但她真的很开心。看不到尽头的监狱生活都没有让子昀掉下哪怕一滴泪,只是这个时候,窦世泽让一股暖流悄悄流过子昀心灵的窗户,不小心溢出了些许。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清楚了!窦家世代经商,窦世泽做生意怎还会有亏空的道理?原来,给省城大学师生送去物资,向沈家裁缝铺子下大订单做校服的,一直是他。虽然故作轻松地带过,可子昀不用想也知道,一座座监狱打听,一层层人手打点,他自己又能有多轻松呢……
“你们做的都是对的事情。鲁迅先生说过,‘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虽然我一身铜臭,但学校教过的小家大国这点道理还算明白。”窦少爷忽而收了笑脸,顿了顿又道:“记住,任何事,若太过顺利,那么如果不是大家早已习焉不察,就是在强压之下不得不委屈顺从。我们做生意也是一样。但无论哪种情况,都不会对这个社会产生任何质的改变。”
“所以,每一场真正创造历史的剧烈变革,都必定会有一场正邪大战般的激烈冲突。”
“走出荆棘,前面就是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登上山顶,脚下便是积翠如云的空蒙山色。你们尽管放心去追梦,去拥护‘德‘赛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压,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我们都不推辞,你们的后方还有我,一直都在。”
……
在这荒芜的时间里,他们选择在路上。窦世泽的点滴言语,支撑着子昀重铸信念,挨过了无数个近乎绝望的黑夜。风想吹灭灯光,却吹来了黎明。两颗年轻而热情的爱国心,就这样相互吸引,相互鼓励着。
幸而,无数人期待的明日,终于如期而至。二人心照不宣——耐过寒冬,便无需蛰伏;落尽寒梅,便能期盼新春……
太阳每天升起,驮住了千万次日落。在这温润柔软的季节,榴花还胜去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