凳子恩仇

时间:2021-01-20 22:51:37 

李晓静

陈木匠时常感叹:同是他的儿子,也是同一个娘所生,咋就有那么大的差距呢!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宝,聪颖又懂事,虽在学堂里念书,但只要一回来,就帮他做事,还特别听话,让他打心眼儿里喜欢。可小儿子陈二宝,比大宝小了3岁,不仅愚钝,而且懒,得着个工夫就找地方坐着,陈木匠真想过去给他两脚,看着他就来气呀。

陈木匠手艺虽好,也总能揽到活儿,但木匠本就挣不来几个钱,他家的日子也过得不宽裕,养不起两个学生。看看大宝书念得好,将来没准儿有个前程,就让二宝辍了学,跟着他东跑西颠儿地干活儿,顺便跟着他学手艺。但二宝脑子木,手也笨,这手艺迟迟学不去,把陈木匠急个半死,只剩了仰天长叹的份儿了。

这一天,陈木匠接了个活儿,是给县城里的贾富户家打些桌椅板凳。做桌椅板凳,这是最简单的活儿了,按木匠们的说法,闭上眼都做不差。陈木匠就对二宝说:“你来做吧。”二宝倒是应了,可吭哧了半天,连个板凳都没做好。陈木匠重重地叹口气,推开他,自己干。

这时,却听得门外一阵喊叫之声。二宝顿时两眼放光,来了精神,大声说道:“爹,咱看看城里的热闹!”他跑去就开了门。却见大宝正被几个人追着跑过来,见门开了,扭脸就窜了进来,回身“嘭”的一声关上门,落了门闩,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陈木匠惊奇地问道:“大宝,他们为啥追你?”大宝说:“有空我再告诉你。你们帮我挡住了啊!”他看那边的院墙比较高,就去寻梯子。

外面的人使劲砸着门,喊着让开门。贾家的管家闻声跑出来,大声问道:“木匠,怎么回事呀?”陈木匠说:“我不知道啊。”管家就去开了门,问有什么事。追的人大声说,大宝到醉香楼去嫖,嫖了却不给钱,跳窗就跑,他们自然要追。他们见大宝搬了梯子正要上院墙,就一通喊。陈木匠气得要吐血,拎起一条刚做了一半的板凳,就朝大宝砸过去。

板凳砸中了大宝,大宝一个趔趄,从梯子上掉下来,却听“咔嚓”一声,腿骨断了,钻心地疼。他立时惨叫起来。陈木匠冲那些人吼道:“我已替你们打断了他的腿,该放过他了吧?”行上有个规矩,若是没钱,那就打断腿,这叫以红代白。那些人也都看到大宝腿断了,也就不再说啥,冲大宝狠啐几口,转身走了。陈木匠指着大宝,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骂道:“我陈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子,滚!”他身子一歪,瘫倒在地。二宝忙着过来背起了他,去了医馆。

大宝忙着喊二宝,二宝却连头都没回。管家过来,冷冰冰地说道:“快走,别污了贾家的气!”大宝只好强忍疼痛,向门外爬去。

郎中给陈木匠行了针,总算是保住了他一条命,但却瘫了,话也说不利落。又治了几日,仍不见好转,二宝只好雇了一辆大车,要把他拉回家去。这时,他才想起一应家什还在贾家,就去拿。贾家已把那些家什都归拢到一起,又请了木匠,来打桌椅板凳。或许是人家嫌这半个板凳晦气,也或许是怕手艺接不上,不再接着做,就放在一边。二宝跟管家讨了来,放到大车上,一并带回家。

大宝也已回到家里来。郎中已给他的伤腿做了接骨正位,又用夹板打住,让他静养。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是一动也不能动的,否则,骨头长歪了,就成了跛子。大宝也知爹恨死了他,不敢见爹,就住在他奶奶屋。他奶奶住在后院,陈木匠他们则住前院。

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那是老太太的命根子。这大孙子再坏,在老太太眼里,都是宝。老太太出来对陈木匠说,你要是敢动我大孙子,我先撞死给你看。陈木匠气得浑身颤抖,闭上眼睛,眼角儿溢出泪来。

其实最倒霉的还是二宝。爹和哥都躺在炕上动不了,奶奶和娘又都是小脚女人,能干活儿的只有他了。家里的活儿,挑水劈柴买米出猪圈,地里的活儿,耪地浇水施肥收割扬场,全都靠他一个人。从早晨天刚蒙蒙亮,一直干到天都黑透了啥都看不见。说来也怪,他倒都干下来了,不嫌苦,没叫累,稍有工夫,还拿过陈木匠做了一半的板凳来,拆过去装回来地研究。

陈木匠虽说不能说话了,但心里明白,看到二宝这么苦累,也怪难受。二宝有啥想不明白的地方,翻过来调过去地摆弄着木件,陈木匠就要过去,一样一样慢慢地装上去。二宝在旁边看得仔细,等陈木匠装完了,他再拆开来装。

过了百十多天,大宝的腿傷好了,还真没落下一点儿毛病。他下地走了走,没丁点儿不适。老太太就让他到前院来,给爹赔个不是,再下个保证,好让爹消消气。大宝来到前院,进门就给他爹跪下了,磕头赔礼。陈木匠强压着怒气,冲外面指了一通。他老婆过来跟大宝说,眼下正收谷子呢,二宝快累坏了,你爹让你去帮帮他。大宝应了一声,就去了场院。

天黑了,大宝和二宝回家来。娘给他们熬了莲子汤,消暑去火,喊他们来喝。二宝应了一声,脱了衣裳,站在黑地里冲洗。大宝过去喝汤。陈木匠叫过大宝,上下打量了大宝一番,忽然瞪圆了眼睛,嘴巴里叽里咕噜地吼着什么。他老婆也很生气,责备大宝:“你到场院去,咋不帮你兄弟干活儿呢?”

大宝很吃惊:“你们凭啥说我没干?是二宝来告状了?”

陈木匠老婆说道:“你们今天该当扬场,那就会弄得里外都是糠土,刺痒难忍,到家就得先脱了衣裳去洗。你一点儿不刺痒,身上又不带糠土,你说你干啥去了?”

大宝一向是在爹娘面前才装乖巧。今天爹让他下场,他就在边上打了打下手,根本就没扬场。可没想到这也给爹看出来了,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陈木匠气极,忽然抓过枕头向他砸过来,艰难地说道:“滚!这家,没你的!”

大宝气呼呼地摔门出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陈木匠一家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二宝忙着出去开门一看,却见黑赖五带着几个人,押着五花大绑的大宝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见门开了,他们就冲进来,站在院子里喊:“你家谁做主啊?”二宝说是他爹,就进屋去,把他爹背出来,放到一把椅子上。二宝说:“你说吧,啥事儿?”

黑赖五说,昨天晚上,大宝到兴义赌坊去赌钱,赌输了就跟他们借,借来又赌输了,他们这是来收钱的。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陈木匠。陈木匠瞪着眼睛,嘴巴里咕哝着。他老婆咬了咬牙,说道:“我们当家的说了,大宝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你们爱咋着咋着吧!”

黑赖五恶狠狠地说道:“道儿上的规矩,若是还不了钱,就断他手足。他家既然不肯给钱,那就照规矩来吧。”一个手下就拎出刀来,要去剁大宝的手。老太太大叫一声,冲过来喊道:“慢着!”她护住了大宝,对陈木匠说道:“儿啊,他可是你的骨血,哪能看着遭罪?咱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得救下他,然后再好生管教啊。”

陈木匠又咕哝了几句,他老婆说道:“他说,不认这个败家子。”老太太嚎叫一声:“我让你不认!”她转身向陈木匠撞去,把陈木匠连人带椅子撞翻在地。二宝冲过去一看,陈木匠被摔得头破血流。他忙着背起陈木匠,就奔了医馆。

老太太大声说道:“这家里我做主了。你说吧,咋还?”黑赖五顿时来了精神:“有钱还钱,没钱拿地冲。500两银子,一文不能少!”老太太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就决定把家里的地抵给黑赖五。按规矩,以地抵银,也得找来中人,再交割地契。老太太就去喊来了里正,大宝就去翻箱倒柜找地契。可他把家里都翻了个遍,卻没见到地契的影儿。

里正说:“没有地契,哪能交割呀。”说罢,转身走了。

黑赖五问他:“你家的地到底有没有地契?”大宝说:“我家世世代代种的地,咋会没地契呢?”黑赖五说:“我也不跟你要分成了,你就给我们跑腿费吧。”大宝急道:“地没卖成,我哪来的钱给你们?”黑赖五瞪起了眼:“你耍我们呢?”他一招手,几个手下冲过来,把大宝按在地上,连踢带打,却不想把大宝刚刚愈合的断腿又给踢断了。大宝疼得一阵嚎叫,抱着断腿在地上打滚。黑赖五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老太太虽是护犊子,可她却不傻。她早看明白了,大宝这是串通了黑赖五来坑他家的地呢。她气得浑身颤抖,问他:“宝儿,你咋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呢?”大宝气嘟嘟地说:“我爹要把家产给二宝,我才这么做呀。”老太太说:“你爹为啥把家产给二宝?还不是怕你给败光了!你走吧。不然,你爹要打死你,我可不拦着了。”大宝见大势已去,真怕让他爹给打死,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说来也怪,陈木匠挨了这一摔,竟摔对了地方,能说话了。回到家来,他就指导二宝打木匠活儿。二宝琢磨了这几个月,也琢磨出了些道道,再干起活儿来,倒也像模像样,特别是那些丝丝入扣的榫卯,都能做得很精巧。没出半年,竟能独立干活儿了。之后,他农忙时下田干活儿,农闲时就外出做木工,四邻八乡的人都喜欢他做的活儿,就不跟他叫二宝了,而是叫小陈木匠。

小陈木匠19岁那年,爹娘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女方也同意,就准备成亲。成亲就得见新,他有手艺,自己干。先挑了房顶,又把木柁卸下来。他看那木头很结实,只要打开了,把几根木头刨一刨,再刷上油漆,还可再用。他动手去拆,卸下了斜木,却见下面压着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竟是房契和地契。他忙拿给爹看。

他爹说:“你找到了,那就归你啦。这就是咱家的规矩。”小陈木匠暗暗地想,木匠家的规矩竟然也这么独具匠心啊。后来陈木匠听说,有人在县城里见到一个乞丐,很像大宝。陈木匠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始终没想明白,同样的爹娘,怎么生出来的孩子就天差地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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