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夫对当今的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他们只能从书本上,电视上,三峡广场的雕塑上知道。纤夫也叫拉船子,用长长的纤索将船拉向上游的人。纤夫主要就是船工,也有一些陆上居民,在有纤要拉时来到岸边,来挣这一段的苦力钱。
纤夫的穿着是很奇怪的:孔乙已式的长衫,但不穿裤子。这是因为既要御寒,又要随时下水——现在想来,没有任何打扮比这更前卫。
因此纤夫们的生活成了俚俗民间文学的发源地。这固然出于长期船上男性世界的压抑,也与一个人明白自己没穿裤子有关:人在那种情况下,内心世界要保持严肃是很困难的。
这是我在嘉陵江边百看不厌的一幕:一群洗衣妇在江边的大石上捣衣,纤夫们蹒跚地过来了,他们的目光在她们撅起的屁股和露出的腰段上扫荡,沉重的喘息变得轻快,含混的嘟哝变成清晰的歌唱:“重庆城,十八梯,有个大嫂笑嘻嘻,别个问她笑啥子……(后面的太黄,恕不照搬),也有时候,大嫂中有个把不怕事有兴的,突然转过身来,将一盆冰凉的江水冲那地方泼过去。大江南北满是笑声,少男少女得到启蒙。
那唱的,就是举世闻名的川江号子。那船低级的念头可以引出这般辉煌的艺术,是纤夫们没有想到的。
我小时候,曾被横扫而来的纤索扫倒在地,纤夫们只扭头看了看我,走他们的路。当时我感到他们非常凶恶,大了以后我才明白,纤夫是不敢停下脚步的。因为他们念着一个咒语,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纤夫们有自己的活法。他们同自然的搏击是残酷的。要么拉船过滩,要么船毁人亡。没有任何人群比他们更富团队精神。我曾在山的半壁上目睹一个年轻的纤夫对一个年老的破口大骂,怪其用力不当:“我X你妈!想全死吧?”老的没吭声,奋力照办。后来知道,这是父子俩。这种事在纤夫中不值一提。在那种时刻,所有的关系与伦理全部失去意义。但是一俟险情过去,全体的放松与亲昵也是无法形容的。吃饭时大家围坐船头,我给你递酒,你给我夹菜……这里面固然有本来的熟悉与友情,但恐怕深处是又过了一关的庆幸。没有比劫后余生又一起吃饭更让人动情的了。
现在,逆水行舟有的是机器,不需要纤夫了,有了洗衣机以后,女人们也不去江边了。没有了在和山水以死相拼之后,又看到了女人后的激情,川江号子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嘉陵江上我看见的纤夫永远留在我心中,让这首纤夫歌世世代代唱下去吧。弯腰弓起背脊,纤绳勒进肩里,闯过多少险滩恶浪,生死关前挥汗如雨;听惯江上怒涛,历尽嘉陵风雨;褐红脸庞古铜身躯,川江号子催人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