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都市隐鼠(6)

时间:2014-11-09 23:04:36 

已经好几天没有活了。城里四处安装上了监控。三百六十度的探头全天候扫视着马路,听说一个大房子里专门招聘了一堆人,对着电脑监视着小偷小摸的、打架斗殴的、上访闹事的,当然还有像我一样胡乱张贴非法小广告的。一旦发现,警报一响,那些戴大沿帽的幽灵一样就冒出来,抓个现行。听着都让人心里凉森森的。

刚开始,我对贴这种小广告不以为然,但现在,或许是我慢慢听说了贴这类广告是违法的,也或许是到处都有了监控,我开始有些担心和恐慌,晚上走在路上,也战战兢兢,尤其一听到警报哇呕哇呕响,我的跛腿也就抖了起来,尿珠子也滴滴答答出来了。

我越来越胆小了。我像一只藏在洞里的老鼠,开始对脚步声、猫叫声过敏起来。

又是一个黄昏。我蹲在门口,数着对面水泥桩上的麻雀。八只、九只、十只……好像没有那么多,只有六只。它们跟我一样,乱蓬蓬的羽毛,纤瘦露筋的手指,还有空洞洞的眼神,望着翻墙而来的夜色,步步逼来。

三楼的女人又开始洗裤衩了。这次,是黑色纯棉的。水滴,有气无力地落到了我眼前的地上。干燥的泥土,开出了一溜黑褐色的花。女人约我去她屋子坐会,我紧张,没敢去。

其实不是我害怕她。而是我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件事。我这人心眼小,什么事都要在心里窝好久,反复揣摩,掂量,干脆放不下。就像当时我媳妇失踪了,我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一直寻思着事件的前因后果,最后想得我头疼欲裂,白了一撮头发,才慢慢转移了注意力。这事要搁我们村马球身上,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还恨不得让自己的女人早点失踪呢。可我不一样啊。

前几天,我回了一趟家。村里干部打电话说村子里要搞开发,全村要拆迁掉,硬任务,没商量的余地。工程队正测量核算我家的房屋面积,进行估算赔偿,让我回去看看情况。村子里我也没有什么亲戚,这是我离开这么久,接到的第一个村里的电话。

我一早就搭了回村的班车。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都跟我一样,是在城里混日子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我熟悉到骨髓里的炕土味。他们打着盹,一脸疲惫。

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就都村口了。村子在沟口,横卧着。离开村庄也没有多长的时日,看着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竟然涌上了我的心头。背山,还是那座山,长满杏树、刺槐,我常年捡柴放驴的地方。村庄,还是那座村庄,七八十户人,你推我桑的挤在一起,我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村里晃荡,我在寻找一个没有跛脚的少年。棉线一样细弱的河,还是那根河,小时候河大水深我游泳捉鱼,结婚后水小多了我饮驴担水。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还是曾经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灰暗和破旧。可我的心里为什么觉得生我养我的这片地方突然变得很遥远,我不是一个心细的人,也懒得思考,这样的疑惑,阴云一样,罩着我。

进村走不远,路边上停着好几台铲车和压路机,还有一些牌子、帐篷,堆在一起。路上撒了一道很粗的白灰线。看来村子真的要拆掉了。

我的房子在村子中间,三间瓦房,两间偏房,一圈土院。远远地看见我的家,像一头苍老的毛驴,静静地窝在土堆里,我的眼窝子热乎乎的,想到我这些年来不如意的生活,想起我受了一辈子罪没想一天福早早死了的妈,想着我那狠心跑掉的女人,泪花儿就漂在了眼窝里。

大门锁着,还是那把我妈摸了一辈子的黑锁,锁面糊满了灰尘和泥巴,锁眼里生着红锈。开门,院子里倒没有长草,只是洒满了娃娃们隔墙扔进来的石头、玉米杆、驴粪蛋。驴圈的半面墙塌了,驴在我媳妇失踪以后我就便宜处理了。

堂屋的门还是锁着,锁子上缠着一截我妈绑上去的红棉线。线旧了,红色掉了,粘着一粒鸟粪。我拨掉鸟粪,打开锁,推开门。一股巨大的阴冷混合着灰尘迎面扑来,在我脸上狠狠扇了几巴掌。紧接着是圈了好久的黑暗如同野兽冲出来,差点把我撞翻在地。我一脚踏进门槛,屋子里就轰隆隆响成了一锅粥。顶棚像地震一样,椅子上的碗摔了,面柜�母亲臃耍郎系淖嫦攘榕频沽耍缴系闹刑玫袅耍厣系乃榱耍浇堑淖┩返吕戳�……是老鼠,已经在这里安居乐业生儿养女衣食无忧醉生梦死如若活在人间天堂的几百只老鼠,被我打扰了。它们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被我推开门的一瞬间搅乱了。在我回来之前,它们在桌子上打闹戏耍,它们在墙壁上锻炼身体,它们躺在面柜里吃香喝辣,它们在大炕上练兵厮杀,它们在被窝里做爱睡觉……它们把我的房子活成了它们的家园。

我站在屋里,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身鸡皮疙瘩,我拼命地大喊几声,摆着巴掌,跺着脚板。受到突如其来惊吓的老鼠进洞的进洞,上梁的上梁,躲藏的躲藏。我原本酝酿了一路的怀念之情,被这些雀占鸠巢的老鼠搅扰的没有一点心思了。我打开窗扇,有些锈住的老桃木窗户吱唔一声。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四五只毛没长出的老鼠,掉在了我的手背上,落在了窗台,我吓得一声尖叫,心差点碎成了几片。掉在窗台上的几只小老鼠,像一窝多胞胎,皮肤黝红,露着青蓝的血管,闭着眼睛,扭动着让人作呕的身子,支支吾吾叫着。我找了一根木棍,一只只把它们拨到铁锨里,端到院子中间倒下。它们像光屁股的婴儿,翻来滚去,哭喊着。

我提着棍子,在屋子里胡乱敲打着,几只有了年龄的老鼠,从墙顶伸出脑袋,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瞪着我,满眼的怒气,似乎我是外来者和闯入者,侵略了它们的家园似的。我朝墙顶把棍子扔过去,骂了句——滚你妈的蛋。那几只老鼠一缩头,回骂了一句,溜了。

我扶正了先人的灵牌,灵牌上站着几根老鼠毛,我揭开面柜盖子,盖子上一层密密实实的老鼠粪,柜子里我走时吃剩的白面被老鼠吃的空空如也,木柜也被咬的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我提起被子,棉被被咬成了一包渣,印满了黄兮兮的老鼠尿渍和精液,再一提,又是几只没长毛的老鼠仔,掉到了炕上,我直接甩起跛脚,将几只老鼠踢到了门口,直踢得灰尘和老鼠粪乱飞,几只老鼠仔地上粉身碎骨,鼻孔嘴角流血,先是疼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随后就奄奄一息悄无声息了。或许是听到了哭声,一只皮毛油亮、体态丰硕的老鼠翘着五寸长的胡须,血红着眼珠子,大摇大摆从墙洞里走出来,朝我步步逼来。那架势好像我弄死它的子女,它要跟我决一死战也弄死我一样。它吐着粗气,眼珠子红的快要滴血了,几颗锋利的门牙磨得闪闪发光,拖着二尺长的尾巴。它步步紧逼。我握紧木棍,屏住呼吸。我扫视屋内,所有的老鼠又出来了,梁上站的,洞口蹲的,墙上爬的,桌上跳的,地上跑的……它们声势浩大,它们咬牙切齿,它们呐喊助威,它们摩拳擦掌,它们咄咄逼人,它们要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

那只老鼠冲过来,我抡起棍,扫过去,它一跳,躲开。我再一扫,它一个筋斗,翻开。半蹲在炕沿上,我举棍直戳它命门,它红眼珠闪出一道寒光,奋力一跳,利爪抓住了棍头。我一摔,它用门牙抠住了木头。我心里一惊,举棍朝墙上甩去,想把它在墙上摔个脑浆迸裂。我没料到,它竟然向前一蹿,沿着棍朝我手上冲了过来,杀气腾腾。而四周的老鼠也向我包围而来,我虚汗冒出额头,立马丢掉棍子,心慌意乱,夺门而出。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我听见老鼠们齐声骂道——滚你妈的蛋,想占我们的地盘,没门!骂完之后,就是鼓掌狂笑,笑声震得三间瓦房都在颤抖。

算了吧。我斗不过它们。人走茶凉。物是人非。看来这片地方已经不属于我了。就算我把它们赶出去,它们还会反扑过来,把我赶走,甚至为了报仇,把我活活咬死,生吞活剥了。再说,这屋子,这院子,也快拆掉了。就算我赶跑了这些老鼠,还会有另外一些老鼠开着挖机铲车又会占领这块地方,把我赶走。

我把院子里早已死掉的几只老鼠仔尸体端到门外,用铁锨掏了一个坑,埋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害怕过老鼠,我经常提着老鼠尾巴玩耍。有一次,在水缸里捉住一只老鼠,玩弄了半天,在身上浇上煤油,一点火,看它在缸里疯跑,像一团滚动的火球,太好玩了。而这一次,我从心底里害怕了,我被那眼神那牙齿那阵势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还记得以前的老鼠,见到人就没命似的逃了,现在的老鼠竟然光天化日朗朗晴空下跟人抢人地盘跟人作对,甚至要弄死人。什么世道啊!

我锁上门。去了村长家,领了我的补偿款。或许是我穷惯了,我觉得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多的我都不好意思拿了,甚至没地方装了。

村里人都围在村长家院子,七嘴八舌的说着话。我蹲在墙角的人后面。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这里被一个老板买下了,准备开发成了一个避暑山庄,将来让城里人来纳凉消夏,让领导度蜜月包小三。我拨拉着一直断腿的蚂蚁,心想,这个老板得有多少钱啊。他指甲缝里随便撒一点,估计我都能过一辈子了。

我把蚂蚁挑在指头上,心里还是有一窝老鼠上跳下窜。人们揣着钱,开始嘻嘻哈哈,议论着拿上这些钱,进城做生意、拉架子车、进工地扛水泥抱砖、找小妞、玩女人的事。他们真是不知道活在城里的难处,就这点钱,进城了哭都来不及,一个个懒汉,真是高兴的太早了。我这么想着。突然有人说,还是马宝儿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房要拆,媳妇一跑,就进城了,人家现在不但在城里扎稳了脚跟,还当上了小老板。人们稀里哗啦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讽、挑逗、麻木、空洞。他们一个个朝我喊着马老板,马老板。我在这里已经呆不住了,我起身,拍拍屁股,离开了人群。

我就离开了不到两年时间,为什么我的父老乡亲,一下子显得如此势利俗气。再也不是以前憨厚、温情的模样了。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我不知道。

在村口,我遇见了比我小两岁的疯子马三宝。他穿着一件满是窟窿和污垢的破衬衣,拖着一条破了裆的青裤子,蓬乱的头发上粘着麦草,瘦骨嶙峋,哆哆嗦嗦朝我跑来。宝儿哥——他远远朝我挥着手。他打小就叫我宝儿哥,疯了之后还是叫我宝儿哥。这是我回村来惟一感觉到没有变的,还是熟悉的三宝的声音,亲切,温暖,有些口吃。他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吊着两根长长的鼻涕,漆黑的脸上挂着笑容,含含糊糊的说,你,你不见了,想,想,想你了。

我的心头一热,一口唾沫卡在了喉咙。我的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我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浑浊的眼神,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宝口水流在下巴上,我伸出手替他擦掉。他小时候没疯之前,可是个可爱干净的孩子啊。多年以后,我的小伙伴,成了这个样子。

我看见三宝干裂的眼眶里流出了眼泪。他浑身抖动着,使劲握了握我的手。

我忘了我们站了有多久。临走时,我掏出一百元拆迁款塞到了三宝手里。我知道他无家可归,也没有一分钱,他经常饿着肚子,睡在大场里的麦草堆中。我从身上解下钥匙,递给三宝。他捏上,干瘦的手也在抖动。我说,这是大门和堂屋的钥匙,房子快拆了,你到我房里住几天算几天,外面草堆里冷得很,堂屋里老鼠多,你睡到厢房里,最小的这个钥匙,是厢房门的。三宝点了点头。他真的不像一个疯子啊。

我走了很远很远,一回头,还看见三宝站在村口,举着手朝我再见。我抹着眼泪转过了头。

再见了!我的村庄。再见了!我的乡亲。再见了!我入土为安的妈妈,为我遮风挡雨的老屋。再见了!我的好兄弟三宝。我不知道我这一辈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我的村庄,我不知道失去了故土的乡亲将如何安顿余生,我不知道被刨平了坟头的妈妈看不到跛儿子会不会坐在村头杏树下迎风而哭,我不知道我的老屋将以什么样的方式从大地上消失,我不知道人们都离去后三宝该何去何从……

我抹着眼泪,告别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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