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太难了”,曹德旺说起往事,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想过把企业卖掉,比如彻底转交给法国人,自己去美国“拿点钱移民,养家糊口”,然而法国人傲慢的态度激起他的愤怒,他重新买回全部股份,收回了所有权。
这场不愉快的合作令曹德旺耿耿于怀,在还清圣戈班的股票本金后仍“时刻牵挂着这件事”。2008年,他决定把股票捐给国家。圣戈班集团总裁对他表示不理解,他解释自己“一生都非常成功,在个人的声誉方面”,“唯一的一个不成功的案例就是与你们合资”。股票捐给政府,“一是向社会宣示我们过去争吵的是事,不是我个人图财。二是作为第一代成长起来的中国企业家,也要学会与社会共享成功。”
2001年3月,美国汽车玻璃大鳄PPG等公司(因为是PPG联合其他几家公司共同起诉的)起诉曹德旺以低于公平价值的价格在美国市场销售汽车玻璃—中国加入WTO后,以低廉成本和价格迅速占据了西方市场,同一时期,很多西方企业对中国制造提出“反倾销”诉讼。“如果不打赢官司,就等于我们从此放弃了国际市场”,曹德旺自己任命为反倾销领导小组组长,在美国找“最好的反倾销律师”。
大部分终裁结果判中国企业败诉,在美国,反倾销是一个政治问题。一些中国企业退缩了,“但福耀没有”。曹德旺把美国商务部告上了联邦巡回法庭,“后来律师跟我讲,为了拖垮我们,首先判你倾销。开着高额税单,把你拖垮,你虽然应诉了,拖几年过去,你交不起保证金就不行了。”曹德旺坚持打官司,“即使输了也是赢。要告诉全世界,他们是如何的不公平。”
黄中胜记得,那段时间“反倾销小组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吃在办公室,睡在办公室,整理的资料和数据起码有半吨,可以堆满一个房间”。2004年,美国商务部终裁结果,福耀赢了,这是中国加入WTO以来第一个反倾销胜诉的案例。
曹德旺强烈的尊严感来自他幼年的经历。64岁的高山镇老人协会会长曹代建记得,曹德旺读初一就辍学,因为教导处主任跑到家里告状,曹德旺委屈,气不过,便趁教导主任如厕时往后者头上撒了一泡尿。后来,当主任试图原谅他,他却选择了退学,“没脸再面对老师和学校了”。
高山镇至今还流传着曹德旺的父亲如何从富商变为赤贫的故事。“曹德旺的父亲从日本创业回来,成为上海永安百货的大股东,战争时期,父亲带着他们一家人坐船回福建老家时,财产放在另一条货轮上,结果人回来了,船却沉了,家里变为赤贫,连饭都吃不上,那时候曹德旺才两岁。”头发斑白的福耀集团司机林师傅告诉《人物》。
由于早已不会种田,家中也没有成年劳力,曹家在高山镇备受歧视。辍学后,曹德旺每天凌晨两点起床,帮父亲倒卖烟丝水果。从高山镇到福州市,一人骑车100多公里,每趟驮30公斤,一次来回3天。“我要出去闯”,年轻时,曹德旺对母亲信誓旦旦,“我不想老了和爸爸一样。”他说,自己当时激动得有些战栗,“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守旧者
2014年,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曹德旺站在自己斥资2亿美元从“通用汽车”收购的生产线旁,看着玻璃随着系列设备吞吐而出。“俄亥俄州在颤抖”,一家当地英文日报夸张地说,这是“中国人在俄亥俄史上最大规模的投资”。9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即将按曹德旺的意志建立起一座玻璃大楼,一切和福耀位于福清的总部没什么两样。
“我在美国拷贝一个福耀集团给美国人看。”曹德旺志得意满。他的领地不断扩大,最近一年,他频繁出差美国、俄罗斯、法国……“玩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天。两天下来,我看完资料,就动心了,动情了。”
曹德旺调侃自己“七十挂帅,出征美国”,“你说我快70岁突然宣布去组建福耀国际集团,开发国际市场,很多人认为风险很大,弄不好会前功尽弃,都骂我是神经病,劝我见好就收。”
第一次意识到不再是一个生意人是2005年准备办理美国的入籍手续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唱不了美国国歌,“我不再是一个小商人,而是一个人物、一个企业家了。”他把绿卡还给美国,“如果我成为美国人,福耀就不是中国人的福耀了。”“那我就会骂名千古。”
2014年,曹德旺接管了伊利诺伊州一家玻璃工厂,完成中国制造业最大的单笔跨国收购。一次在美国钢铁工会演讲,工会的女主席说自己很喜欢曹德旺,“我跟她说你应该说爱我。”在那次演讲上,曹德旺对美国工人说,“我来自中国,你们很幸运,现在还有工人当,我以前种田的……是个非常平凡的人,我不像其他人那样从祖先继承下大笔资产,也不是那种得到中国政府很多帮助(而成功)的人。”
两个月前在接过凤凰网“2014年度全球华人经济领袖”奖杯时,曹德旺发出告诫,中国的制造业现在碰到了空前的困难。长年以来,为了拉动内需,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地产建设占据了大量劳动力,挤占了制造业劳力的市场,人力物流成本上涨,“制造业是中国经济的支柱。”
他是一个思想守旧的实业家,与财富新贵相比,他对资本、互联网以及一夜暴富的故事显得忧心忡忡,也看不起“做房地产的”。“那是泡沫”,“而且,你不知道,批一个房地产项目要盖一百多个章啊!让企业家去四处求人!”
困境与迎战循环往复间,曹德旺足够成功了,但他似乎更愿意和记者坦白曾经最深的胆怯和退缩。
他曾被《弘一大法师李叔同》迷住,反复看过三遍后,决定出家,那是1990年。“李叔同39岁出家,他看透了。我44岁了,虽然生意做得不错,但每天都必须坚持工作16小时,每月出满勤,得到的不过是三餐果腹。每天晚饭一碗粥。”他用两手比划出一只小碗的形状,“太累了,太累了,有必要做那么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