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比利斯:时光交错之地
从第比利斯机场出来,出租车一路向西,驶过苏联时代建筑的工业区和居民楼。我们正嘀咕这座城像极了颓败的中国东北老工业区,车突然上了山,眼前显现出一片山谷来。库拉河在谷底流过,岸边密密麻麻的房子一直叠到了对面山上。“老城。”司机说。车过河,向那稠密之处驶去,拐过几个弯,挤进一条逼仄的小路。“喏,这就是你们旅馆。”
这是一片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群,全是两三层的小洋楼。外墙皆已残破不堪。十几米外有个教堂,快被荒草淹没了。这个阴雨绵绵的周末上午,街区里静悄悄的,只有三五只猫在巨大的垃圾桶里窸窸窣窣地扒拉着。旅店老板伊拉克利为我们开了门。两块雕花的厚门板因为门框变形已经错开。木楼梯破败得如同废墟,令人每次落脚都心生疑虑。房间倒是宽敞明亮,不过地板是倾斜的。“这栋楼很有些年头了吧!”我疑心自己住进了危房。“1860年的房子。”伊拉克利答道,“欢迎来到第比利斯,这里是老城的中心。”
这初来乍到的情形多少令我有些沮丧。幸运的是,美国女孩苏菲·拉·格雷德和她的格鲁吉亚登山家男友尼古拉斯愿意带我去看看第比利斯人的周末。
“旱桥”市场是苏菲最着迷的地方之一。库拉河的西岸沿着河堤修了一片“德达·埃娜”(Deda Ena)公园,每天都有集市。尼古拉斯告诉我:“苏联解体后经济萧条,第比利斯人搜刮家里值钱的东西出来贩卖,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传统。”从油画、手表、珠宝、老照片,到五金件、电器、衣服、餐具乃至医疗器材,各种地摊挤得满满当当。公园的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好些人,三三两两在谈些什么。看架势我以为这是第比利斯版本的“公园相亲会”,直至留意到旁边的树上牵着绳子,挂着好些纸片,才知道这是第比利斯人的房地产交易办法。
从“旱桥”往西,出城区上山有一座露天人类学博物馆。说是博物馆,实际是一大块林地公园,散落建着近70座传统木结构建筑模版。同样,这里也不只属于游客。一群孩子在露天剧场上嘻嘻哈哈地排演着民族舞。园内最受欢迎的是一些传统手工艺作坊,提供铁艺、木刻、陶艺等免费课程。大概是因为天气冷,室内进行的针织课人气最旺。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老老少少,个个专注异常。端坐中间的白发老婆婆是教师,教的是格鲁吉亚最传统的编织图案。等我们向公园外走去时,一支盛装的结婚队伍浩浩荡荡涌了进来。“根据东正教的规定,1月7日圣诞节前有40天斋戒期,教徒不得吃肉。所以11月是结婚的最后时机。”苏菲告诉我,“人们在教堂参加完仪式,距离晚宴又有些时候,就会到公园里来拍照,杀杀时间。”但显然,大家已然等不及开席,衣香鬓影中,好几位豪放地举起了酒瓶。
这天的最后一站是纳里卡拉(Nariqala Fortress)要塞。它坐落在大卫山(David Mountain)上,是老城的一部分。我们顺着山坡的台阶往上爬,穿过密集的民居小楼,路过围着月季花的教堂,绕开正在逗孩子的神父,一转身,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整个第比利斯老城尽收眼底。
夜幕微垂,华灯初上。渐晴的天空给整个城市蒙上一层微蓝的光。那时,我有些许明白,为何许多旅行手册赋予这里“高加索最有魅力城市”的荣光。地形首先定了调。城市沿库拉河两岸以阶梯式向山麓展开。我的脚下是层层叠叠的绛红色和淡蓝色房顶,穿插着古老教堂的座座锥顶。河对岸,河堤形成陡峭的崖壁。在梅特西桥边,13世纪的梅特西教堂临水而立。教堂前面是格鲁吉亚伊比利亚王国国王瓦赫坦格一世策马扬鞭的塑像。传说,5世纪时,国王在这一带打猎,猎鹰受伤后坠落在温泉中得以痊愈(另一说是被烫死了)。国王惊异于此,遂砍伐森林建了城市。梅特西教堂所在之处就是最早的城池。它的脚下,散发着硫磺味的泉水从临近的塔博尔山地涓涓流淌而下。
梅特西往上,左岸半山上最耀眼的是圣三一教堂,恍若一座金光闪闪小山头。1989年,就在苏联即将解体的关头,格鲁吉亚东正教主教和第比利斯市政府决定为国家皈依基督教1500年建立一座新教堂。这一工程被视为“格鲁吉亚民族和精神复兴的象征”。圣三一教堂的建立全靠私人捐资,1995年动工,耗时10年,是全世界第三高的东正教教堂,7.5米的穹顶全部被金箔包裹。
天色黑下来,我们沿着纳里卡拉要塞往东走。今天的纳里卡拉只是一段城墙废墟,但第比利斯人视它为“城市的心脏和灵魂”。他们在废墟的最高处立起巨大的十字架,让它俯视全城。纳里卡拉确是这座城市的见证。这座要塞最初建于4世纪,而文献中关于第比利斯的最早记载,就是4世纪60年代发生的一次外族入侵的攻城战斗。从那时起,第比利斯的历史就与旷日持久的战争及短暂的和平永远地连在了一起。
6世纪,第比利斯被波斯人占据,7世纪先后被拜占庭和阿拉伯人占领。阿拉伯人完成了纳里卡拉要塞的扩建,将宫殿置于其中。他们的统治一直延续到11世纪,因此今日残留的部分堡垒还有显著的阿拉伯城堡特征。1226年,花剌子模王朝杀到第比利斯。为让人们皈依伊斯兰教,他们将基督教圣物放置于库拉河的一座桥上,命人们到桥上来,冲圣物吐唾沫。不服从者当即被斩首,头颅落入库拉河中。据说第比利斯有10万人因此送命,当时全城人口仅12万。今天格鲁吉亚的许多教堂里都有描绘此事件的画作。画面显示,惨案发生的地点,大约是今天梅特西桥的位置。
1236年,第比利斯被蒙古人攻陷。1386年,遭帖木儿洗劫。16世纪开始落入波斯人的统治。每一位征服者都在纳里卡拉身上修修补补,驻扎军队。1801年,格鲁吉亚各公国先后并入俄罗斯帝国。俄国人将军火库设在纳里卡拉。1827年,军火库发生爆炸,加上同年的大地震,纳里卡拉彻底沦为废墟。
第比利斯为何如此命运多舛?地形图令人一目了然。格鲁吉亚全国80%为山地,北部是大高加索山脉,南部是小高加索,中部留一段极为狭长的通道。通道西边至黑海沿岸有一片三角形平原。而第比利斯恰好是通道东面的入口,东南面对大片低地、平原,向今天的阿塞拜疆门户大开。
但依苏菲这样的外来人看,地理也恰好赋予这座城市独特的魅力。“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城市。”苏菲在纳里卡拉城墙上对我说,这是她从万里之外的波特兰来此定居的原因,“各种文化复加在一起,就像一块有无数刻面的宝石。”
我确实从未见过像第比利斯一般多元的城市。我花了不少工夫找到5世纪波斯人留下的拜火教神庙。这座砖结构建筑已经完全和山上的在居民区融为一体,就在一户人家的后院边上。17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与波斯人大战后,将这里改成了清真寺。2013年,一户伊朗裔人家和政府签订协议,成了管理人。神庙又恢复了拜火教的身份,举行拜火教仪式。
往山下走几步,有18世纪的伯利恒圣母教堂和13世纪的圣乔治教堂。圣乔治教堂由一位富有的亚美尼亚商人所建。教堂前是18世纪亚美尼亚吟游诗人萨亚·诺瓦的墓冢。他曾是格鲁吉亚国王的幕僚,力促格亚联合抗击波斯。从12世纪格鲁吉亚统一开始,历任统治者就邀请或允许亚美尼亚人到第比利斯定居。1830年,当美国传教士埃利·史密斯造访第比利斯时,他发现:“除了一个格鲁吉亚人、两到三个希腊人和一家瑞士公司,我们接触到的所有第比利斯商人都是亚美尼亚人。”他在主干道上行走,映入眼帘的大商店和大公司的名字都是亚美尼亚语。
今天圣三一教堂所立之处原本就是城里最大的亚美尼亚墓园。第比利斯历史上陆续修建过约26座亚美尼亚教堂,大半毁于战火,有两座成了民居,三五座被废弃,包括圣乔治教堂在内,尚有两座仍在使用。其余在独立后改为格鲁吉亚东正教堂,伯利恒圣母教堂就是一例。
临近山脚,我拜访了第比利斯现存唯一的清真寺。一只猫咪在大门口晒太阳,几位阿訇在路边聊天。清真寺始建于18世纪奥斯曼治下,几经损毁重建,现在,除了一座贴着马赛克的小小授时塔,根本看不出它的身份。19世纪,第比利斯城里有不少波斯人。他们是建筑工人和手艺人,是街头商贩,是小酒馆和小食肆的老板,是浴场里娴熟的搓澡师。当年一位波斯游客这样描述自己的同胞:“他们不再遵循伊斯兰教的生活法则,女人不围面纱,人们吃基督教徒的食物……甚至纵情饮用各种酒精饮料。”第比利斯改变了他们,而他们也在改变第比利斯人的日常生活。
授时塔下方有一栋伊斯兰风格的两层楼。墙面贴满了华丽的马赛克。游客们常把它误作清真寺。事实上,它是城里著名的奥贝利阿尼(Orbeliani)温泉浴场。温泉就在浴场边的深涧里流淌,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儿。除了奥贝利阿尼,第比利斯的澡堂都集中在这里。其他浴场建在地下,上有砖结构穹顶,而内部的装潢也大多用马赛克,呈波斯和土耳其风格,大多建于17世纪到19世纪。
温泉浴是第比利斯的招牌。大仲马在高加索游记中写这种享受:“一种极大的自由感和舒适感渗透全身。我所有的疲惫消失干净,我感觉我有力量举起一座山峰。”普希金这样赞赏它:“自我出生到现在,我从未感受到任何像第比利斯温泉这样奢侈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