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之间从文化的角度讲有三个特别大的差异——第一个是集团主义。日本人的团体主义超乎我们的想象,对集团中的权威人物就是无条件服从,而中国是一种家族主义和地域主义。第二个差异是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日本讲究现实主义,为了现实利益它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比如它也是被美国打开国门的,1853年,佩里将军登陆,强迫日本打开国门,但是日本人特别崇拜佩里,丝毫没有被奴役的屈辱感。2003年,横须贺举行纪念开国150周年的化装游行,走到哪儿都是喝彩一片,像民族英雄一样对待佩里。中国记者大惑不解,就去问日本人,那个坏蛋当年是来侵略你们、殖民你们的。日本人回答很简单:是他给我们带来了近代文明啊。
第三个差异就是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日本是个悲观主义的国家,这跟它的地理环境有关系。我一直有个观念,人类社会在进入文明的一刹那,地理环境对它的民族性格影响特别大。日本是个自然灾害特别多的国家,每年有感地震2000多次,每10年有一次8级以上的大地震,世界上十分之一的火山在日本,天天冒烟,每年有七八次的台风,有时候还带来海啸。这种恶劣的环境,需要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同时又给人造成了一种及时行乐的想法,因为你不知道哪天就死了。这也是为什么日本人特别喜爱樱花的原因。就因为樱花开得再漂亮,也会瞬间全部消逝,一夜就没了,樱花盛开的时候,就一天的工夫。日本人就崇拜这种瞬间的美,瞬间的消亡,武士剖腹自杀也是这种精神。
日本的农作物基本是水稻,种水稻水很重要,所以从古代开始大家要共同利用水力,这是农村共同体的一个主要工作。讲求合作、协调,共同来对付灾难。所以在日本,古代对人最大的惩罚,就是不理你,孤立你,这人就没法生存了。在日本的村落共同体,这种惩罚叫“村八分”,就是说,日本人认为人的一生有10件大事,如果你违背了共同的规则,在8件事上不理你,你就无法生存了。只有两件事是必须理你的,第一是火灾,第二是死人,其他比如说盖房、结婚、种庄稼、祭祀等等,一旦都不理你,你就生存不下去了。所以说,日本的集团主义超出人们的想象,由此形成了森严的社会等级和社会分工。
日本人见了面先递名片,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告诉你他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决定了你用什么话跟他讲,日本语里边表示尊敬的词有很复杂的区分体系。直到现在,日本也不接受外来移民,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与外来者相处,不知道该把外来者放在哪一个等级秩序里。
三联生活周刊:那最近几年日本军国主义的倾向更严重,是不是跟它的经济衰退有关系?相对中国的快速发展,它会有一种失落之后的民族主义情绪吗?
王新生:上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崩溃之后,它有一种新的民族主义情绪在里边。说起来日本这个民族是容易走极端的性格,叫歇斯底里。日本的政治家小泽一郎就说过,我们这个民族属于歇斯底里的民族,走极端,一旦发生一个特别大的外在变化,我们就有可能急转弯。近代以后日本有几次民族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的交叉变化。明治维新时信奉民族虚无主义,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家,要全盘西化。到了明治末年的时候,打赢了甲午战争,打赢了日俄战争,这时候民族主义膨胀了,开始出现沙文主义。后来“二战”失败了,又一次民族虚无主义,就什么都听美国的,连国民的膳食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吃面包,喝牛奶。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高速增长以后,确实有一个民族主义高潮的时期,石原慎太郎连着写了三本《日本可以说不》。1989年应该说是日本历史上最辉煌的时候,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出口国,最大的贸易盈余国,最大的对海外投资国,最大的对外援助国。之后,泡沫经济崩溃,开始走下坡路,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还是有很雄厚的实力,但相对来说,它的优越感在消失。
三联生活周刊: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说军国主义有它的外部因素、历史文化因素,那作为我们这些普通民众,应该怎样去看待日本?应该对此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王新生:日本是一个服从强者的民族。2000年前后,日本的学者做过一次探讨,总结20世纪日本的对外战略,最后得出来一个结论——日本做不了一流大国,无论从规模、人口,还是面积、资源也好,或者说它的技术能力也好,都有局限性。它最好的选择是跟在一个真正的大国后面,跟它结盟,然后一块行动。比如说1902年和英国结成同盟,打败了俄国;“二战”后跟美国结盟。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英、美势力交替上升,他们搞不清楚哪个是老大,一看希特勒在欧洲搞得很猛啊,就跟着希特勒干吧,结果跟错了。所以,学者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日本最主要的工作是判断谁是真正的老大。所以,中国哪一天真的强大了,这些历史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日本有自己独特的历史,独特的文化,我们该怀着一颗平常心,客观、冷静地去沟通、理解。
主笔/魏一平 实习记者/付雪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