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乔绿意,曾是名动京城的戏子名伶,嫁入苏府当十二房姨太后诡异惨死,接着府上的人接二连三离奇死去,是鬼魂作祟还是蓄谋已久的报仇?
第1章
今年是顺天府改名京兆地方的第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飘飘洒洒,身量稍矮一点儿的,走在路上就等于半个身子陷进雪里面去了。
你说这朝廷吧,也怪,顺天府叫了几百年,老百姓早就习惯了,结果一改朝换代,名字又给换了,叫什么京兆地方,又拗口又记不住,要不干脆就叫京师,皇城,北京城,嗨,多顺口!
哦,错了错了,现在不该叫朝廷,应该是叫政府了,民国政府。
朝廷,那是前清的老称呼了。
即使在这样的大雪天,茶馆也不差生意,越是冷,大伙儿好像反倒越爱往茶馆里凑。里头人来人往的,就算没个认识的,听听热闹,看着伙计提着长嘴的茶壶到处吆喝,也是另一种热闹和暖和。
刚过年没多久,年味还很足,熟的、不熟的见了面都是“您吉祥”“您如意”地互相作揖,甭管是不是改朝换代,前清的痕迹仍旧是在,要不怎么大伙儿还习惯用以前的礼仪,没像政府提倡的那样改用握手礼呢?
“你们听说了没有,袁大总统解散国会啦,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呢!”
想要跟大伙儿讨论一下时政的那个人刚刚发出疑问,就被淹没在众多市井八卦里,老百姓对谁当总统、谁当皇帝的兴趣可不太大,他们更关心的是明天能不能吃饱饭,有余钱的话,再去听个戏,泡个澡,那才是人间乐事!
这不,有人就说了一个让大家更感兴趣的小道消息–
乔绿意死了!
不同于袁大总统解散国会之类的国家大事,一听到“乔绿意”三个字,茶馆里“嗡”的一声,大伙反应可大了,马上就有人七嘴八舌地追问:“怎么回事?怎么死的?”
“说是前些天投井死的,被捞上来的时候可吓人了,穿着红衣红鞋,眼睛还睁着,好像要吃人似的,指甲缝里都是瘀血,连舌头都没了!”那人讲得绘声绘色,就好像自己亲眼见着似的。
众人听得眼睛都不眨,甲倒抽了一口冷气:“红衣红鞋,这可不吉利!”
乙接过话:“何止是不吉利,我娘就和我说过,但凡死人身上穿着红衣红鞋,那可是要化作厉鬼,回来报仇的!”
丙追问:“苏家可是大大的有钱,难道还能亏待了她不成,这好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怎么就死了!”
丁就嗤笑道:“你当苏家的姨太太好当呢!她一个唱戏的嫁入苏家,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可那苏国舅娶了那么多房姨太太,难道她还能一路得宠到底,失了宠就投井自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苏国舅叫苏恺明,据说是军阀夏震东某房得宠姨太太的娘家亲戚,这夏震东呢,又是袁大总统的左右手,实际上他的势力已经差不多可以跟袁大总统分庭抗礼了。苏恺明靠着夏震东的权势,做起贩卖大烟和开赌馆的生意,因此发家致富,所以大伙儿就半调侃半挖苦,给他送了顶国舅的帽子。
乙摇头叹息:“这是何苦呢,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可这还不是侯门呢!”
甲翻了个白眼:“说你们没见识还真是!乔绿意何许人也?玉庆班的台柱呢!当初苏国舅可是费尽力气才把她弄进府里的,对她那是个千依百顺,怎么会舍得她受一点半点的委屈呢?再说了,她投井就投井,谁没事还去割自己的舌头!”
大家越发来了兴趣:“听你这么说,乔绿意是被人谋害的?”
甲有点儿得意:“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亲戚是警察厅的,听说警察前阵儿去调查了,初步认定一个嫌疑人,是苏府后院一个园丁!”
大家就问了:“这又是什么情况,见色起意?”
甲说:“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人已经抓走了,现在还在审问呢!”
乙说:“一个园丁怎么敢杀苏府的姨太太,乔绿意死前不还穿着红衣红鞋吗,难不成是杀了人还有时间给她换衣服,我听着就觉得古怪呢!”
“可不是嘛……”大家顿时七嘴八舌,又说了起来。
什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甚至还有人说是乔绿意私会小情郎,被苏国舅给发现了,结果把人给杀了,然后嫁祸在那倒霉的园丁头上等等,一时间什么说法都有。
良久,只听得有人悠悠叹息了一声:“可惜了乔绿意那身段,那唱功啊……”
大伙想想乔绿意当年盛装上台,人山人海就为了看她唱一段《百花亭》的情景,也都叹息不已。
第2章
“咦?”
京城的另一边,温湖不知不觉忘了嘴里还在咀嚼的杏脯,他看着台上刚刚出场的花旦,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怎么,看呆了?就那浓妆抹脸的,你还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呢?”一只手在他眼前捣乱似的晃了晃,被温湖扯下来,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对方不以为意,反倒笑了起来。
坐在温湖旁边的年轻人叫张钧,温家和张家是世交,也是邻居,两个年轻人从小一起长大,以前在大人肚子里的时候,还被订过娃娃亲。当然,这种玩笑话在两家发现都生了男孩之后就不算数了。
“你再仔细看看。”温湖头歪了歪,凑近他,低声道,“就台上这个,刚出场的花旦。”
“怎么了?”张钧见他说得郑重,也仔细打量了起来,可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朵花,“没什么出奇啊!”
“你就不觉得她像乔绿意吗?”温湖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乔绿意?那个刚死没多久的名角?张钧皱着眉头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半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儿像。”
乔绿意名动京城那会儿,他们也是看过她几回戏的。彼时京城名伶辈出,杨小楼,孟小冬且不说,那都是梨园中的后起之秀,而乔绿意,却是比他们出道还要早的人物,早年连隆裕太后都曾宣她进宫唱过戏的。
后来清朝败亡,改朝换代,乔绿意因着这一身傲人的功底,硬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任是当权者一任任地换,也不妨碍她响亮的名声,直到她一夜之间宣布金盆洗手,嫁给苏恺明当了第十二房姨太太。
那天的告别演出可真是盛况空前,张钧还记得,饶是他动用了他爹的关系拿到头排的票,带着温湖过来看戏,也让那几个护送他们的亲兵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道来。
乔绿意的人气可想而知。
今天唱的是《百花亭》,这是根据前清乾隆爷时期《醉杨妃》改的本子,旦角扮演的杨贵妃正甩着水袖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身姿袅袅,调子悠长,浓妆艳抹下,雌雄莫辨。
老实说,张钧打小就不是很喜欢看这些敲锣打鼓拖长腔的戏曲,奈何温湖喜欢。作为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张钧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温湖还在那边念叨:“你看吧,这唱腔,这身段,连转身的模样都跟乔绿意一模一样。奇了怪了,难道这世上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乔绿意?就算乔绿意复活,她为什么不回玉庆班,反倒跑来双喜班唱戏了?”
张钧被他念得简直耳朵要起茧子:“你……”
才刚说了一个字,就有张氏的亲兵匆匆跑过来,弯腰对着他附耳说了一通。
张钧皱了皱眉头:“潮生,我爹喊我回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温湖好笑:“伯父喊你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给你相好了人家呢,快去吧!快去吧!”
张钧:“那你别冒冒失失地跑人家后台去,要不我给你留几个亲兵吧?”
温湖挥挥手:“不用不用,当我几岁小孩呢?你去吧,赶紧的!”
张钧走后没多久,台上戏也唱完了,照规矩,戏子们全部都要出台来鞠躬答谢,那个扮演杨贵妃的旦角也出来了,但温湖一看,虽然扮相衣着,甚至连身量都一模一样,可完全就不是刚刚在台上的那个人!
他左右看看,大伙儿都跟着鼓掌喝彩,有钱的爷们儿朝台上丢点儿银角彩头,可愣是没人发现这里面的差别。
温湖越看,越是觉得古怪诡异,等到戏散场了,人陆续走光,戏子们都退回后台了,他也跟着站起来,没有跟着人流出去,而是走向后台。
这会儿的戏班子后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卸妆的卸妆,说笑的说笑,那些刚入梨园的小弟子们,还没资格登台唱戏,他们拜师之后要做的事情除了练身段练嗓子,就是伺候好自己的师傅,凡是端茶送水递毛巾之类的活计,都是小弟子包了。
温湖进去时,后台人来人往,穿长衫的,穿短打的,穿戏服的,眼花缭乱,还高矮胖瘦齐全,谁也没注意到混进来一个外人。
“老板,今天有没有好货色啊?”
“你们今天唱得不错,回头请大家吃点心,桂花汤圆,怎么样?”
“唱得再好也没有人来给我们送花啊,瞧瞧人家玉庆班,啧啧,人家花旦在上头唱一句,外头就多一个送花的,那才是真名角呢!”
“你要跟玉庆班比啊,玉庆班在乔绿意走了之后就不行了,眼下京城这块地也就剩梅兰芳还首屈一指,咱们双喜班算哪个牌面上的?今天台下的人算多了,知足吧!”
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双喜班在京城的规模不算大,温湖今天也是错打错着路过才会进来听戏的,戏班子小,钩心斗角也就没那么严重,不管是跑龙套的还是演旦角的,大家和和气气,没有大戏班子那种一套一套的规矩。
温湖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搜索,寻找刚刚扮演旦角的那个戏子。
他很快就找到了,对方的妆还没有卸下来,不过行头已经卸了一半,很好认,但让温湖失望的是,那个人是谢幕时跟着大伙出来鞠躬答谢的那个人,却不是演旦角时让他觉得很像乔绿意的那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啊,你这人哪里冒出来的?”
温湖回过头,一个还没卸妆的武生惊讶地看着他。
也许是温湖看上去就像个大少爷,倒是没有人把他当登徒子看。
“我来找一个人。”温湖朝对方微微一笑,他不是那种木讷寡言的书呆子,“刚才我在台下看到演杨贵妃的那位旦角很好,想过来认识一下。”
原来是戏迷,武生释然,还好心地为他指了方向:“喏,就是那边,看见没?刘兰儿,你也有戏迷了!”
这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大嗓门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双喜班规模小,可从来没有过戏迷探班。大家都沸腾起来,个个抻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戏迷是何方神圣。
温湖也大大方方地从人群里走过,大大方方地跟其他人打招呼,一直来到那位旦角面前。
“您就是杨贵妃吧?”
温湖的笑容让小花旦一下子就手足无措,她连忙站起来:“是,是我,你是?”
“我叫温湖,是您的戏迷,您的戏唱得真好,以后我可以经常来听您的戏吗?”
“当然,当然可以!”浓浓的妆容掩盖了刘兰儿激动通红的脸,她上台唱旦角的时间不长,这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戏迷的表白。
三两句话的工夫,温湖充分发挥了他在温家上哄老太太,下哄小妹妹的魅力,立马就取得了对方的好感,两人也很快就熟稔起来。在温大少爷发话今晚的桂花汤圆都记在他的账上之后,整个戏班子的人对这位阔绰的戏迷就更加热情了。
如此近的距离,让温湖再次确认眼前这位叫刘兰儿的女人,确确实实不是刚刚在台上唱戏的“杨贵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这个女人是假冒的旦角,那么周围这些人早该发现了。
退一万步说,一个唱戏唱得能跟乔绿意以假乱真的名角,也不可能屈就在双喜班这样的小戏班子里头。
所以这个刘兰儿应该就是真正的“杨贵妃”。
那方才在台上的又是谁?
温湖绝对不会认错乔绿意,因为他看过乔绿意的无数场戏,可以说是她的资深戏迷。
乔绿意在唱戏的时候有一个小动作,别人翘起兰花指的时候,通常都是拈住拇指和中指,翘起其余三根手指,而乔绿意则喜欢用拇指同时拈住中指和尾指,只翘起其余两根手指。偏偏这个动作在她做来无比妩媚,那是谁都模仿不了的风情。
而刚才台上那个“杨贵妃”,正是有着跟已经死去的乔绿意一模一样的小动作!
难道说乔绿意死了之后还心心念念着唱戏,借着刘兰儿的躯壳还魂来了?
这个发现让向来胆大妄为的温湖觉得很荒谬,更觉得有点儿可笑。
不过这反倒激起了他深究的欲望,即使刘兰儿不是刚才唱戏的“杨贵妃”,但刘兰儿一定跟刚才台上那个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温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表现出来,他从小鬼点子就多,用他祖母的话说“小娃子鬼灵鬼灵的”,所以他打定主意想要把这一切弄清楚,看看这个戏班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兰儿姐”长,“兰儿姐”短,温湖一张甜嘴把刘兰儿哄得团团转,对方甚至还答应他以后可以随时来后台探班,温大少爷这才心满意足地跟大家伙儿道别,离开了戏班。
出了戏班之后,温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找了附近一个卖桂花汤圆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一碗汤圆,一边吃,一边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是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两刻钟后,他的预感成为现实。
“出人命啦!”
汤圆摊子跟戏班子只隔着一条街,当凄厉的尖叫从那里传出来的时候,温湖还在慢吞吞地吃着他那剩下的半碗汤圆。
这会儿才是戌时,虽说下着大雪,可行人还是有的,单是汤圆摊子上连温湖在内也还坐着三个人,戏班子里的这一声尖叫,一下子就把大伙都惊动了。
温湖反应最快,从长条凳子上跳起来,立马就往戏班子里冲。
他的心突突直跳,仿佛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祥终于化为实质的感觉,可心并没有落到地上,还是沉甸甸地悬在半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刘兰儿的面容,这个女孩子跟他才刚刚分别了不一会儿,虽然算不上很熟,可温湖也是绝不愿意看着她成为牺牲品的。
一念之间,他已经第一个冲进了戏班子,那里头已经乱成一团,不少人惊恐地往外跑,也有不少人还围在前面,“嗡嗡”的议论声在温湖耳边回荡,原本就狭小的戏班后台更显拥挤。
温湖一眼就看见在刘兰儿跟前伺候的小丫头,喊了一声:“绿儿!”
绿儿回过头,“啊”了一声,带着满脸的惊惶跑过来:“温少爷!您怎么还在?”
温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兰儿姐呢?刚刚我在外面听到有人喊……”
没等他说完,绿儿就飞快地接话:“有……有人死了,是……是……”
听这丫头说话真是让人着急,温湖索性推开她,并作几步上前,凑到围观人群边上往里头一看,呆了。
一个中年男人躺在那里,血流了一地,他的手还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正插在他自己的胸口,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令人打从心里发寒。
温湖当然认得这个人,就在两刻钟之前,他还跟这个人开过玩笑呢!
他再抬头扫一眼,围观的人中也有刘兰儿,她虽然同样也被吓得不轻,但是人是没事的。
温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戏班老板死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小隔间,是用来摆放杂物的。这里环境逼仄,并没有单独隔开,只是周围用了帘子拉起来。要知道外面人来人往,而凶手竟然胆敢就在这里杀死戏班老板!
–虽然戏班老板的手还握在匕首上,但温湖下意识并不认为他会是自杀的。要知道两刻钟前对方还很正常,怎么都看不出有一点儿想要轻生的念头啊!
警察还没有来,这也是当然的,一个戏班老板死了,对于戏班来说虽然是顶天的大事,但对于偌大的京城来说,这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了,又是大雪天,警察们姗姗来迟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时候外头听到动静的人也跑进来了,整个后台乱糟糟的,倒比刚才还要热闹几分。
温湖没有再围观,而是走到刘兰儿面前,喊了一声:“兰儿姐。”
刘兰儿脸色煞白,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有点儿魂不守舍。
“兰儿姐,”温湖又叫了一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到一边坐下,关切道:“你没事吧?”
“刚刚,林老板还在跟我说话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抖动两下,刘兰儿颤抖着,“怎么突然就……”
“林老板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然后一时想不开?”温湖也只能这么问。
刘兰儿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了,温湖其实很想问问她关于自己刚才在台上看见一个跟乔绿意一模一样的花旦的事情,但是又觉得场合不太合适,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刘兰儿惊魂未定,温湖也不好就这么离开。他抬起头,戏班老板的尸体好像被几个伙计合力搬到外面去了,只在现场留下一大摊血迹,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保留现场原状的说法,警察来了也不可能责怪那些人。温湖看着很多人进进出出,戏班子的人,看热闹的,甚至还有来起哄的,陌生的面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但就在这个时候,温湖突然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连刘兰儿都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温湖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往前走,穿过人群,然后很快就消失在后台的门口。
刘兰儿有点儿迷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温湖跑出来,他想要追赶的那个人走路很快,脚步匆匆,一转眼就已经把温湖甩开一大截。
温大少爷的脚程也不算慢了,可因为前面被不少行人挡着,视线又要紧紧盯着前面那个人,这里撞到人,那里被绊一下,速度难免就慢了很多。
可温湖看着斯文,骨子里愣是有一股不服输的气概,越是这样,他就越想追上对方。
那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跟踪,他一直都只顾往前走,也没有回过头,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让温湖锲而不舍。
原因无它,这个背影,这个身形,跟刚才他在台上看到的杨贵妃一模一样!
就冲着这个,温湖也要追到底,追出个结果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跑一追,跑的人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人群中几个闪回,又经过好几个拐角,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会子京城虽还保留着前朝的宵禁,可因为朝代更迭,兵荒马乱的,内外城之间也没有管理得那么严格了。远远地看着那人出了内城,温湖一阵小跑,生怕跟掉了人,前功尽弃。
外城可比内城开阔多了,那都是京城三教九流的混杂之地。以前满人入关,旗人是都住在内城的,外城就只有没钱没势的老百姓居住,它的格局也不像内城那么规整,东一块西一块,有的是住宅区,也有的乱七八糟建了一些道观寺庙,甚至还有育婴堂和前清的兵部马圈。
而温湖注意到,那个人影七弯八绕,看似对这里的路很熟,在绕过前面一座荒废了的寺庙后面,就失去了踪迹。
四周的荒草已经长到了膝盖高,月亮隐在云层后面,透出一点儿微弱的光芒,把草叶都铺上一层银霜,却更显得有点儿冷清瘆人。
温湖顾不上许多,循着那人的方向,也跟着绕过寺庙,走了快半里地,终于看到前面隐约有座庄子的模样,里面还透着烛光。
第3章
这么一个大冷天,温大少爷却愣是跑出一身大汗。他用围脖随手擦了擦脸,继续朝庄子走去,结果等到走近一看,发现那庄子大门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福寿善堂!
旁边还挂着两个白灯笼,风一吹,晃晃悠悠,撞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阵阵闷响。
温湖站在那里,被这阵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噤。
要说这个福寿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义庄,安放死人的地儿。
但凡有人死了之后还没来得及下葬的,又或者暂时还没找到亲人收殓的,就会被送到义庄里来,那里头的逝者,有的起码还有一口薄棺,有的甚至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就这么放在木板上,上面盖着一张草席。有些人死了之后迟迟不见有家人来领尸体的,过一段时间就会被送到城外乱葬岗去草草葬了,当然也没有什么棺材,更不可能立碑,政府出钱,总算不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人出了戏班子,竟然一路跑到这里来!
温大少爷就算再胆大包天,这会儿也不禁有点儿嘀咕,但是追都追到这里了,不进去看看实在不符合温湖爱管闲事的性格,所以他一脚就踏了进去。
前厅很大,正中还供着个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是哪尊佛的佛像,看得出这个地方以前原本还是个寺庙。佛像前面,原本作为大殿的地方安放着数十具尸体,有的是装在棺椁里的,有的则只是用草席盖着,有的甚至连草席都没有,就这么仰面朝天地躺着。
温湖心里惦记着自己要追的那个人,看也不看这些尸体,直接就大步穿过大堂,可等到绕至后院的时候他就呆住了。
后院是个四方院落,四面都有房间,前面还有通向后门的通道,黑漆漆的,连点儿烛光都没有,哪里还看得见他要追的人?
这种情况下,温湖知道自己肯定是跟丢了,不由得有点儿沮丧,只好又回到前面大殿,这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守夜的人,一个大活人三更半夜站在一堆尸体中间,胆子再大的人心里也肯定不会是轻松愉快的。温湖一边轻手轻脚地从尸体中间穿过,一边嘟囔道:“大爷大婶、大哥大姐们,有怪莫怪,我只是路过,冤有头债有主,爱找谁你们找谁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停住脚步。
那一瞬间,如果有旁人在,那么他一定可以看到温湖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具棺椁。
棺盖被打开了一半,斜斜放在棺材上面,那被打开的一半,正好可以让人借着大殿里的昏暗光线看清躺在里面的人。
这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面容姣好,嘴唇上还涂着鲜红的口脂,虽然脸色显得过于苍白,不过一点儿也不妨碍她的美貌,如果不是地点不对,几乎要让人怀疑她只是睡着了。
但让温湖惊骇的并不止这些。
因为这个女人是乔绿意!曾经名动京城的戏子名伶!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乔绿意死而复生,跑到戏班子去杀人,然后又因为被他发现,所以重新躺在了这里?
曾经去过英吉利留学的温大少爷本来是对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嗤之以鼻的,可此时此刻,小时候祖母常给他讲的众多光怪陆离的掌故又忽然浮现出来。
民间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传说,死去的人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以为自己是活着的,他们生前往往有很深的执念,所以非要去完成一件事,直到被人喊破,他们才知道自己死了……
打住!
温湖制止了自己信马由缰的发散思路,努力将注意力拉回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女人,又想去看看她的舌头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样被割掉了,可是乔绿意的嘴巴紧紧闭着,要他伸手去撬开,又显得好像对死者有点儿不敬。
就在他踌躇的时候,肩膀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温湖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
幸好耳边响起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将他及时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温湖彻底瘫软下来,张钧眼疾手快搀住他:“潮生?”
“哎哟喂,可吓死我了!”温湖有气无力,索性不客气地将大半重量都交给对方,“你从哪个疙瘩犄角冒出来的?”
张钧没好气道:“我回家之后就顺道去了一趟你家,结果你爹说你还没回来,我才带人出来找你,还是最后问到看城门的那里,才知道你跑出来了!”
多了个张钧,还有他身后那两个从大帅府里带出来的杀气腾腾的亲兵,温湖顿时觉得有底气多了。他又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把乔绿意观察了一遍,甚至还伸出手去探人家的鼻息。
张钧看不下去了:“你再不回去,你爹就要动家法了!”
温湖大叫:“我刚刚看到鬼了!”
张钧一愣。
温湖趁机把刚才发现戏班老板的尸体并追到这里来的经过说了一下,然后道:“你不觉得很蹊跷吗?乔绿意死了,为什么还会登台唱戏?而且我有种预感,戏班老板应该也跟乔绿意有关!”
张钧皱眉:“那只是你的揣测,当时台上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乔绿意,谁也不知道!”
温湖跃跃欲试,恐惧之后,更多的是一探究竟的好奇:“怎么不知道,等我回去问问刘兰儿就知道了!”
张钧面无表情地否决:“今晚不行,你再不回去,我让世叔对你用家法!”他说完,直接攥住温湖的手腕往外拽,不准温湖挣开。
“哎哟哎哟,张子城,你怎么比我爹还像我爹啊!放手!疼!……”
温湖还惦记着这件事情,谜团在他心里像雪团一样越滚越大,让他一整晚都没睡好觉。隔天一大早吃过饭他就匆匆往外跑,直奔双喜班。
自打昨晚出了命案,整个双喜班都沉浸在一种阴郁的氛围里,戏班老板的尸体已经让警察厅带走了,地上的血迹也已经被打扫得差不多了,仔细看还能发现一些斑驳的暗红色血点。
戏班里乱糟糟的,人也比昨晚少了很多。温湖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刘兰儿,好不容易看到绿儿,连忙拉住她:“绿儿,兰儿姐呢?”
“啊!”绿儿捧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戏服,“温少爷,你怎么来了?”
温湖:“你家兰儿姐呢?”
绿儿:“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兰儿姐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温湖:“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绿儿有点儿慌张:“老板死了,李哥说要带着大家到四福班那边去讨口饭吃,我,我……”
小丫头不擅长编好听话,温湖一听就听出来了,大家这是带着前老板的家当准备四散跑路呢,树倒猢狲散,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温湖把她拉到一边:“我问你个事儿,昨晚那出《贵妃醉酒》,你还记得吗?”
小丫头点点头。
温湖:“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上台唱戏的是谁?真是你兰儿姐吗?”
绿儿很迷惑:“当然是兰儿姐啊,不是她还能有谁呢?”
温湖见她脸上的神情完全不似作假,就知道小丫头也不知道真相。
“那你们这个戏班的老板,你以前听过他跟乔绿意有什么关系吗?”
绿儿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没有啊!”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连刘兰儿也失踪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戏班没有前途,就连夜走了,还是遭遇了和戏班老板一样的不测。温湖有点儿失望。
“等等,我想起来了!”绿儿忽然“啊”了一声,“我记得,秦老板很讨厌听见乔绿意这个名字呢,每回听见别人说她,秦老板总是很生气,嘴里还骂着不干不净的话……”
“什么不干不净的话?”温湖追问。
绿儿的脸色有点儿尴尬,很显然那些话不是她这种小丫头能说得出口的。
温湖掏出一枚银角塞进她的手心:“好绿儿,你就告诉我吧!”
绿儿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脸色涨得通红,半是激动半是忐忑,也没有假客气地推辞,连忙将银角攥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她吞吞吐吐道:“秦老板就说,说‘那个小蹄子……浪货……要不是我,她能有今天’,就像这样的话,但我们都觉得他那是喝多了酒,没当真,乔绿意那么出名的角儿,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呢?”
这番话让温湖隐约抓住了一丝线索,从昨晚他在戏台上看到已经死去的乔绿意开始,整件事情好像就变得非常诡秘灵异。如果从鬼魂报仇的角度来解释,乔绿意死得那么蹊跷,就算她要回来报仇,也应该去找苏家的人,为什么会找上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一个小戏班的老板呢?
当然,温湖对于鬼魂存在这种事情是半信半疑的,一方面英吉利的留学生涯将他的世界观塑造得更加相信科学那一套,可是另一方面,从小耳濡目染,温家老太太对他说过的那些掌故,又在他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印象很难磨灭,造就了他现在一边想要用科学来解释这件事,一边又忍不住往灵异的方向去揣摩。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温大少爷好奇心强,又爱管闲事,这种奇异的事情落到他手里,他是一定要把砂锅打破,鼓捣出个答案来的。
绿儿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温湖从戏班子出来,直接就去了张家。
张温两家是世交,温湖进张家就跟进自己家似的,连通报都不用。不过当张家管家告诉温湖,大少爷今天一大早就被老爷带去总统府觐见袁大总统之后,温湖又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待在张家等张钧,而是去了警察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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