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如果不吸引周围的注意,就无法确认自己的存在。正是因为身处集团、重视义理,在生活情趣和情感偏向上就越强调自我。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追求物心如一的和美境界,才显得对于世界并不叛逆。
日本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审美发达,感性堪称世界第一。审美需求,是我们阅读日本的根本动力。审美是个人化的,超越了地域与时空。中国人刚到日本总是被琳琅满目的美吸引,但多来几次难免觉得矛盾:和纸店里最受欢迎的商品是一笔笺,绘制着《源氏物语》或其他古典图案,美丽的一次性毛笔是奈良老店生产。然而电车上人人都是低头族和口罩族,“生人恐惧”就是专门为日本人创造的心理词语。日本开展的自我研究门类精细得吓人,他们对自己充满好奇,并且很早就发现不能全盘以西方哲学进行解释。“美学”这个词由日本翻译,到汉字文化里,一下子延展出一个巨大的混杂的概念,现在也深深地影响了中国。
夏目漱石说:“我们生逢这自由、独立、充满自信的现代社会,却不得不去忍受孤独之痛苦。”如此强调自我重视自我,恰恰是拼命要进入大集团,依附于一个集体的另一个表现。这份孤独造就了独特的审美思想,也成为日本对于世界思想的一大贡献。
现在我们在日本吃到的冷荞麦面,下面铺着的都是竹子编的小篮子或盒子。但上世纪60年代荞麦面店大量使用的却是塑料篮。盐野米松告诉我,即使是很小的生活细节,现代的日本人也尝试过改变。塑料篮子很好清洗,经得起钢丝球刷,但竹篮就很难洗易坏,为了提高效率使用塑料篮,本来已经普及,连劈竹篾编竹篮的手艺人都改了行。但逐渐有人开始觉得,“果然还是竹篮里的荞麦面好吃啊!”本来竹篾编好后的篮子,清洗完毕,“唰”地一甩,水滴就全部甩得干净。当时能找到的竹篾产自中国和越南,在大料加工时,没有去掉竹节的环节,水滴甩不干净就容易脏。这样,全日本竹篮的生产工艺再度复兴。
用塑料篮还是竹篮这样的小事,与日本现代化进程,形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矛盾的两面。早稻田大学美术史权威内田启一教授告诉我:“日本人之所以这么孜孜以求地寻求生活当中的美,正是由于对现代化社会的一种反抗,或者说平衡。”
纵的世界
只有京都这样的地方,才能生产出“高等游民”。从大阪下飞机到京都不过一个来小时车程,已经换了世界。京都地处山区盆地,早晚可以哈出白气。到达时樱花尚未开放,除了大景点以外的京都还都是放春假的日本游客,而路上竟然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女性穿起美丽的和服。“在京都穿起和服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是一句鼓励女性的广告语。傍晚气温骤降,大风吹着她们头上精致发簪精致的花朵,脖子露出一点,却不见任何瑟缩之意。
西田几多郎因为开创了现代日本哲学,他在京都大学附近经常散步的步道也被称为“哲学之路”,夏天来时多有猫咪,春天来时樱花尚未开放。西田几多郎的处女作《善的研究》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销售量最多、影响最大的哲学著作。他觉得日本由于是一个岛国,长久以来不易受他民族侵略,可以放心地引进外来文化,日本逐渐形成了人即自然、主体即环境的文化。以皇室为中心,日本社会遵循矛盾自我同一的规律,作为孤立的纵的世界发展至今。
观察这个纵的世界,到京都来是一个很合适的切入点。京都如今已经进入樱花季的氛围,然而几乎没有看到开放的花朵。估计人们都被谷崎润一郎那句话影响:“樱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没看一样。”身着古典高雅和服的美人成双走在平安神宫的完全没有开花的水池边,只有樱花树褐色的硬枝条,却有一种固执的优雅。在京都很容易看到各种各样的笑容,现在正值“花见”还没开始,然而日本人对赏樱花的执著,似乎与樱花都没什么关系了。还没出车站就看到铺天盖地樱花口味的和果子和打着“花见”招牌的各种粉色酒。还是回到东京,内田教授唯物主义,他对我们一起吃到的樱荞麦面嗤之以鼻:“樱花还没有开,你这荞麦面用去年樱花做的吧?!”可是,一切都拦不住“花见”。
为了弥补樱花未开的“残念”感,京都把大量寺院所在的东山脚下,布置成了灯游路线,傍晚时分全是不顾寒意乐开花的游人。尤其是在众多景点中地理位置偏高的高台寺,入口处有一位身着白无垢的美女,在昏暗的纸屏风前,演绎“狐狸嫁女”这个古老的传说。尽管隔着格子窗,观者痴痴凝望着排队买票,夜晚的寒冷也消散了。乔布斯生前钟爱俵屋旅馆300年里的御三家氛围,在京都小店与富山县立山町“越中濑户烧”一见钟情后,和陶艺家成了朋友。在1853年,爱德迈尔·潘瑞首访日本,打开一扇被隔绝数个世纪的文化之门之后,乔布斯再一次成了在西方主流价值观里面最大的日本广告。
这样的京都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展示的往往是一以贯之的一贯性,但仅仅靠这一点难以支撑其内在精神内核。进入日本第二古老的京都大学,就会发现有趣的史料,1919年京都曾经因为都市改造一度丧失了自信,进而发生了骚乱运动。京都大学里不仅有为长州藩政治家捐赠修建的“尊攘堂”,也有典型的大正时期西洋风格的“时计台”。
一双脚踩在木屐上,从稻田水洼一直走到学校门口,这就是京都大学的广告开头。大学使日本第一次从农民、手工业者中,可以成长出一个知识的阶级。年轻学生们戴着学生帽向学校而行,教师坐在京都特有的黄包车上,向路上的学生脱帽回礼。每个学生的宿舍不过三叠。小小的桌子以外就是书架,外套平平地挂在墙上,窗口是洗干净的衣服。1949年京大诞生日本第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川秀树,被誉为挽救了日本的民族自信心。原子炉实验所贴出了赏樱时间路线,校门口贴着免费饮酒的告示,本校植物学系培养的大麦和食品系合作推出了新口味。
我走进吉田寮的走廊简直像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筒子楼。京都大学至今仍然刻意保留着日本最古老的学生宿舍吉田寮。“寮”是宿舍的含义。锅碗瓢盆摆得满地,四通八达的破烂堆得满眼但没有味道的走廊里,居然有人以极快的手法弹奏德彪西,我悄悄过去一看,那少年背对一屋子杂物拼命练习着,全然不顾垃圾场一样的周围。外头坐在走廊暖被桌里的女孩长相清秀,对于我的好奇一脸淡定。这个学生自治地方,最近依然拒绝学校花钱修整。简直是京都大学美丽优雅校园里象征“自由学风”的活化石。
老而有生命力,吉田寮是住的代表,千年老店就是关于吃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店铺,一家年糕、一家茶室都卖的是最便宜最朴素的食物。一个段子是年糕铺老板悄悄告诉客人自己隔壁家换过手了,“400年前”。在京都近代化的研究领域中,如何一面把一个已经迁走的故都保持繁盛与精美,另一方面还得吻合现代的需要,而不是一味地哀叹过去的好时光?明治维新的一大改革,就是抛弃了京都。当时不仅是天皇和政府机关,所有的相关官吏、有实力的富商都尾随权贵而去。京都历史上第一位市长开始了对京都商人的免税政策。此举奠定了京都近代振兴的经济基础。直到如今,京都最富活力的盛典依然是商人的天下,这正是日本最精彩的祇园祭的精神核心。据说不提前三个月根本订不到观赏位。
川端康成和谷崎润一郎都安排女主角去平安神功赏樱,樱花未开,却可以看看《聂隐娘》宴会后的游廊拍摄点泰平阁。从平安神宫向任何一个方向前进,周围步行20分钟以内,聚集的是以“京”为名的文化精粹。第一天我发现京都美术馆、动物园、产业场、图书馆全部在平安神宫的大道入口处,而往里走完全就是老百姓的大公园,孩子们随意嬉闹,大人们在草坪上晒着太阳。平安神宫在京都的创建,与电车通路和琵琶湖疏水道建立,被认为是开启了现代京都的一个标志。难怪平安神宫与各地御所、皇居、离宫的感觉如此不同。
我被庭院吸引和门口侍者热情招待,走进一家美丽的老店“西尾”,吃了一碗不比任何一家小店贵的京荞麦面,店里的客人也都是日本人。临走时去门口小屋一转,才发现当今天皇从皇太子时期就一直在此用餐,因此店里摆出了不同时期的来自宫中的感谢信若干。
色感
来到京都产业博物馆的时候,正好赶上京都传统手艺人的春秋大典。对面美丽的京都美术馆,正在举办雷诺阿“春之色彩”的主题画展,我站在路中间留心数数,喜欢印象派和喜欢传统工艺的人数居然不分伯仲。以“京”为名产生的日本生活艺术的领域,代表着一种难以挑战和撼动的高超品位。京都向来以水好自豪,日语“自慢”似乎更能表达出那种又含蓄又骄傲的微妙的动态。除了以西阵地名命名的西阵织,京派审美从京友禅、京鹿子绞、京绣、京烧、京扇子、京人形、京七宝、京瓦一直到京料理、京荞麦、京豆腐、京果子等等,蔚为大观,将日本的所有传统面一网打尽,具有难以撼动的审美地位。德川幕府为了压制平民势力的抬头,实施俭约令。然而爱吃爱穿的京都不仅保留下来,更有一种“绮丽”的色感。
据说日本研究中国的《唐诗选》,发现465首唐诗中,男女相爱的诗歌只有10首。另一个发现是,中国的审美体系里没有色感。一到日本确实觉得眼前的颜色鲜亮了起来。红色的桥、神功面前的红色鸟居、绿色的屋顶、暖黄色的砖、连博物馆、大学的百年以上的老标牌,都是明晃晃的青铜绿色。更不用说移步换景的造园造庭使用的造型技巧,一旦加上“色感”就完全改变了模样。都说京都依长安而建,也有说洛阳,但京都本身没有城墙,估计四周的崇山已经起到了保护的作用。古时进入京都的大道只有罗城门一条,“绝胜京都烟柳径”的诗韵与名句一样,而柔软的柳树枝条,确实是京都道路两旁朦胧美感的创造者。
人们之间像开派对一样谈笑着,1871年开设的产业场是京都传统产业振兴的关键。游客少,本地人和了解其文化属性的人居多。很多老客人专程给自己喜欢的师傅加油,不大的场合里有几十位在自己的小摊位面前展示手工艺的做法。名牌上写着多少代目,就是店主本人。和服布料的织染皆为手工,清理翻新的师傅也已经传承了16代人了。老师傅让我分辨一匹淡绿和服的布料,让我看两边的颜色是否一样,一边是前胸背后常常晒到太阳的位置,一边是被腰带等物遮挡的位置,然而说实话,我真不觉得面前一块布的两边颜色有差距到肉眼可以分辨的程度,老先生还不死心,给我用力抻展,拿出个小手电反复照亮面料。这些手艺人无论收入高低,都坐在一排以内,彼此也不交谈,一致面对着观赏者。不仅不拒人千里,脸上有一种谦和又满足的表情,又与销售员的急切完全不同。
色感视觉震撼的是京友禅染展览。作品是近20年以内的26家老店的心血之作,另一方面也见得京都的染色行业竞争得多么激烈。盐野米松告诉我,日本是个小地方,好和不好很快大家都能知道,审美感就是在这种百花齐放中培养起来的。
很多和服的题目只有“小鸟”、“水面”、“高洁”之类简单的词,然而我看到了大量从来没见过的花式和颜色搭配,这些和服的画面,外行很难看出规律方法。友禅本是17世纪的扇面画家,他发明了用三角锥形的涩纸筒挤出“丝目糊”沿着纹样轮廓线挤置精细的线条,然后染出各部分的图案。染色有如绣工,甚至视觉效果更立体绚烂。每一朵花都质感丰富,至少有四五个不同的切面的质感,我一开始不相信这都是画的。色彩之明丽,视觉之灵动,直中现代人的审美要害,走出展馆,我甚至能分辨出哪些颜色是高级的和服了。看起来剪裁格式似乎从没变过,但附丽其上的图案已经不是某个主题范畴的了。图案的寓意毫不重要,可以想象一个美人穿上这样的和服,一举一动会在什么线条下发生,明明是静态的,可是想象力的动态空间却没有止境。
在20世纪60年代政府号召民众“七五三节穿和服”的提议,极大地刺激了京都的现代手工业生产。尽管西阵织总是被与和服的至美画等号,但西阵织按照“染色和服带刺绣腰带”的着装规则,大多是腰带。而“始为衣冠而美风俗”的友禅染,直到今天仍是和服主旋律。和服的形制说复杂,其实也就是几种固定格式。在一个范围之内,把东西做得不断进步,这是日本人的长项。除了日本人保留下来穿和服的传统习惯,和服本身的生命力,也让一场和服发布会能人满为患,甚至不是一两个大师提倡带动可以实现的。
当天下午有一场友禅染和服时装发布会,模特居然高矮胖瘦不同,专为普通女性参考。日本女性到京都购买和服是一笔固定开支。台下坐的正是挑剔的客人们。
作为固定消费群体,日本人有着对于和服的执著和感悟。我们之所以看到京都大街上和服成群,还有一个原因是正逢毕业典礼,毕业仪式的和服作为一个特殊的式样留存下来,因此连接起来了年轻人的荣誉感和庆祝仪式。
发现日本艺术中对于艺术有自己的多重文化划分,这个视角,对于熟悉衣食住行功能划分的我们,是一个理解日本美学的关键词。日本为了弘扬自己固有的美学文化,一直使用艺术、艺能、艺道这些概念,感觉是表现相同文化领域的词,视角却将同样的文化现象范畴化了。从最初使用“艺道”这个词的世阿弥,到近30年里学者们依然在解释学方向进行努力,已经过去了600年。“艺术”一词,和经济、哲学都是日语引入中国的。明治初期,“美术”一词从欧洲移植而来。艺术在古日本涵盖了儒教人世宇宙伦理,实现道的必要基础教养,还有个人娱乐。在文明开化的明治维新风潮里,日本的艺术脱离了道德、宗教、政治范畴,相对于西方他律性,日本反而导入了艺术和美学的自律性这样的概念。
京都是庶民生活审美的勃兴之地。江户时代以后富商到百姓当中的世俗生活开始了。天皇走了,老店还在。江户时代的浮世绘里有知名的美人与知名的和服,堪称当时的时尚杂志。从富人到老百姓,审美都在同一范畴当中。
商人们对于京生活,花样百出的贡献,是我们今日所见日本生活方式的基础。和我们不同的是,日本皇家以国体一直存在,皇家品位被严格限制在一个小范畴之内。举个例子,“衣纹道”的传承者全日本只有一人并且世袭,他一生只使用过两次这种最高等级的和服着装技法,一次是前任天皇去世,一次是新天皇登基。日本今日所呈现的美,背景是江户时代至今几百年里发展起来的商品经济,和商人阶层的财富自由。
甜
听一个普通人赞叹日本料理,有一个形容词是“甜”。不管什么东西,从蔬菜到肉类都可以被夸奖为甜。日本国土37.8万多平方公里,只有五分之一不到的土地适合农业和居住,更多的是山。据说日本一年有5季,甚至六七季的说法。按照“旬”来解释日本料理,其实是对复杂的食物变化做了一个硬性的时间划分。我们5点多起床赶往奈良当地人的早餐食堂,赶7点半,吃到烧桧木柴的灶蒸出的新米饭、忍冬花炸的天妇罗,鸡蛋壳很厚,要敲好几下才能敲碎,先在碗里打散,再倒入米饭,点上奈良本地的片冈酱油,柔滑香浓,味噌汤也香甜出奇,我情不自禁地对这复杂又青春的味道,想赞叹一句“好甜”。这个大落地玻璃窗的小食堂特意在每种食物周边做出了介绍,大早上来的不是婆婆妈妈就是准备上学的男孩子,免费的白饭添了三碗,只要550日元,一大一小两枚硬币。
日本人享受四季的恩惠,而饮食的最高享受是画面感,食物的色彩与器皿都是一种信息的传递。京竹笋就是10天以内的,只要一点味汁就能入口。樱鲷在鲷鱼肉里裹一丝粉色,是樱花的味道。我到京都一家做散寿司的70年老店吃饭。“寿司之神”把食客们搞得诚惶诚恐,然而日本2.5万家寿司店,拿出本事和诚意来款待客人的是绝大多数。寿司店面向客人的工作环境,本来反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寿司就是要吃个痛快!”老板鼓励我。盐搓赤贝,在甜醋里蘸一下,腌金枪鱼鱼肉早就加工好了,先隔着布冲烫一下再把鱼放进冰水,出来的色彩才能像红宝石那样夺目。看到在米饭之上,老板不厌其烦重重叠叠地铺上了十来种生鱼片,再撒上厚厚的松软鸡蛋丝,然而这精美的食盒是要送给来订餐的和服老铺子的。京都的外卖历史悠久,价格不便宜。祇园祭的时候,老店们还要请料理店上门,老板亲自试菜。如果是关东来的客人,汤的口味过于柔和,没有一下子留下印象的赞叹,就是不合格。
日本的味道就跟颜色一样,吃到味道,看到颜色,都是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发生了很多变化组合的奥妙。绝不是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过程。食物是生活美学里永恒的主题。一片被大海包围的37万平方公里的狭长土地上,定义食物美味的是本土居民。我对于甜的最意外碰撞,就是京荞麦店,从汤到炸豆腐都是扎扎实实的甜味,导致后来对京果子我总是偷偷想,有没有稍微加点咸味中和一下的?
“甜”在日语中也可以形容人的好性格。美食剧之所以能在中国引起那么大的共鸣,菜色上大不相同,但反映人的相处特点上却有独到之处。热门的女性美食剧话题已经发展出三股风潮:一是快速约会,去男生选中的店第一次见面吃饭,边吃边聊寻找爱情;二是早餐流行,像奥黛丽那样,用清晨的半个小时丰盛时光来犒劳自己,引发了日本各种早餐店雨后春笋般从清晨6点开放;三是下班后独自一人去喝酒吃下酒菜。
迁都到京都以后,和食有了起步和改变的基础。京都是物产富饶的盆地。京都只用利尻海带,各家不同的料理讲究海带出品的海湾。喝来喝去,日本的汤就只有那么几种底味。比如海带是谷氨酸,鲣鱼干片是肌二酸,干香菇是鸟二酸。然而海带和鲣鱼干的王牌合作,可以让鲜味提高七八倍,在化学研究得出之前,四国和北海道的鲣鱼和海带早已经以贡献天皇的名义几百年前就从福井海运到京都。海带至今仍要洗掉甘露醇,过于鲜会发苦。用席子围堆,慢慢风干。古时海带到了顿贺的季节就会下雪,于是在席子里过完冬天,春天打开时就是香味。两年后风干成熟的海带才能制作高汤。
怀石料理本来是和尚为了抵御寒冷饥饿,在怀里抱块温热的石头抵住胃。这个意向早已经被人们使用各种各样美丽的器皿和食材搭配给替换了。从京都到奈良,料理完全的美感先于美味存在。我们吃到的会席料理充满了宴会一样的华丽与诚意。朱漆盘中,一叠白底绿边的小碟铺着三色鱼肉,蓝底的小碗是一块胡麻豆腐,白色长盘画着月笼芒草、三样和果子。青瓷盘里是两块烧鱼上放着一片有粉色孔洞的白藕,哈密瓜盛在蓝金盘中,配米饭的渍物在伊万里的柿右卫门小碗中,白色有如淘米水一般,红色则更透明,里面的奈良渍清爽脆口。喝一口煮物里特制的汤已经鲜掉了眉毛,对于这种层叠而出,却又仿佛始终如一的味道,赞美也只能是“好甜”。顾不上榻榻米坐得腿麻了。
小社会的生存之道
日本是以个人方式进入历史和世界的。大克西里认为,日本人面对世界和人生的深刻探求的倾向,本质上很匮乏,很难要求其博大精深。奈良在日本古都中是首屈一指的造梦之地,我去寻找的正是一种个人方式。大清早起来的鹿还不多,游游荡荡的在春日大社的表参道前面散步,想看萌萌的初生小鹿只能5、6月份前来,不过据说母鹿很不好惹。游客往往要先去东大寺,已经成了鹿们的早餐场所,刚一下车还没进寺的客人们就与鹿玩耍起来。虽然传说鹿是神的使者,科学还是解释不了奈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野生鹿,长久以来与人和谐共存。周边山地平原可没有鹿,再找到大批野生鹿就是遥远的鹿儿岛了。
奈良保留下的奇迹动辄追溯到1300年前。日本阴盛阳衰的女性化文化在奈良尚未开始,江户时代日本的国学家就开始研究,日本审美在万叶集还没有女性化,到了王朝物语文学,平安贵族的女性成了日本精神代表。平安时代的庭院是日本贵族式的落落大方、心生喜悦。室町时代,国师梦窗的庭园逐渐取消了华美开阔的元素,把求道精神和贫穷作为对等。以“烟霞痼疾,泉石膏肓”之论开创了枯山水。和哲十朗评价:“这样我们对平安的物哀的不满,也就瓦解了,正如指出,物哀起源于男性精神的缺乏。从这种感情和文学里表现的境界,就是男性感的缺失。”奈良佛教建筑的朴素刚健与大气磅礴,神教建筑的华美细巧与神秘也随处可见。全世界最古老的木质建筑是法隆寺西院,而东大寺的大殿是世界上最大级别木造建筑。至今奈良的寺院有自己严格的宗教规章和礼法制度。
感性审美使奈良成为日本人精神的故乡。前往奈良正好碰到春日大社第60次年造替。春日大社是日本神道春日社的总本社。主神位供奉四位神灵,但几乎无人能见。通过正门可以看到的是完全封闭的社殿,我以为赶上了60年一次请出神灵露脸,没想到神官告诉我,神灵并不能给凡人观看,修复社殿仅仅是为了保护,60年一次,今年正好第60次。神教创造的是日本自然主义。日本人认为日本的天空,是连接大地的天空。而游牧民族的天空,与大地隔绝。遥望那送神而来的鹿群漫步去了若草山等待圆号的召唤,那种精神上的“连接”感确实在一股不可思议的氛围里出现了。
站在奈良县政府六楼的顶上,能看到自古以来,各大寺院划分严格的土地界限。奈良的神教与佛教和谐共存,春日大社也会请兴福寺的和尚来念经保佑。大山和森林历史上就都属于寺院,春日大社的原始森林也进入了世界遗产。不是古迹、古建筑的概念,这些寺院是真正的宗教所在地。
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我,奈良寺院等级非常高,政府的土地都是由东大寺划拨而建的。每一年元月若草山盛大的烧山仪式,正是为了解决彼此之间的矛盾而设,一把火烧光了山,也把各寺的祈愿符一同烧掉,来年换取新的。据说每年烧山周围的消防员严阵以待,已经成了奈良一大盛会。
爱怜万物,是本居宣长对日本人美感的著名说法。18世纪国学家,本居宣长,才开始对物哀概念化。审美心理本身是朴素的,缺乏深厚哲学。所以他把逻辑斥为理窟(理性洞窟)。本居把物哀置换成物心,这个物是引起哀的物。然而这个爱怜的背后,体现的是一种依赖,孤高,义理人情,闲寂,潇洒。今年大热被中国翻拍的《孤独的美食家》每集开篇的点题,就说明一个人享受美食,是“现代社会的孤高”。
虽然奈良成为首都的时间并不长,却形成了独有的文化。路上我路过了志贺直哉的故居。志贺直哉写过奈良的近代化:“镰仓时代与春日大社有关的豪族聚居于此,僻静娴雅,后来受江户末期大火影响,以及明治初期打压佛教的毁佛运动而逐渐衰落。然而到大正昭和初期,画家作家等陆续移居而来,逐渐呈现除了艺术村的况味。”
凭着对故国、自然和风土的理解,宗教以外的奈良以独特的美感,创造了大量日本独有的工艺。这种工艺,是美和现实世界的桥梁。比如茶筅,在茶道里千家教师张澜兰看来唯独奈良这一家高山茶筅最为好用,占据了日本本国茶道90%的市场。奈良的毛笔是日本最好,另一个一家独大的产品,就是古梅园的奈良墨,夏目漱石专门用来做俳句。
墨的挂晾,我仿佛看到一屋子高难度的杂技演员,在草绳里不系安全带,保持一个月的平衡漂亮的草绳和芯一样,非常需要手工技巧。正好把一块那么轻的墨穿进去,中间的缝隙还得留空给墨干透,又不能使它掉下来。收集烟的暗黑的墨屋,和刺鼻气味的干墨的房间,房间里我以为是土,然而却是几百年留下来的木头屑,以不同的湿度,按照时间来给墨吸水。每天翻动的墨超过4000次,而师傅管理灯芯的时间长达10个小时,不断地保证灯芯的细致,烧出火焰的均匀。因为越细的火焰,出来的墨等级越高。只需要用笔很轻,那个颜色就会展示力道和深刻。这种关系实际都是中国人提炼总结传播的。我以为老板会推荐贵而美的墨给我们,但墨分等级,贵贱差数十倍价格。听说我的同事是为了学龄前的儿子练习书法,马上拿出了孩子专用的最便宜的墨,并且一再确定孩子手的大小,是否墨会太大,使用不方便。
奈良有着不一样的眼睛。“不是盯着大名物,也不是盯着作者。”近现代日本人放弃权贵独尊的设计,以简单满足生活的必需。虽然这说法与柳宗悦、千利休一脉相承,看到本来不起眼的小物品受到欢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中川政七商店挂出开创300周年的纪念牌,进去仔细看看,五颜六色柜台背后的麻可以用来在夏天做帐子,小块的棉麻是抹布,这家以杂货店形式存在的老铺子,没有任何广告语。柜台里是十三代店主中川淳的几本著作,“小社会的生存之道”,讲的不是生活方式美学,老店店主们秉承“顾客至上”的原则,听不到哪个手艺人叫自己“艺术家”。奈良和京都都有很多小作坊,中川淳认为如果中小企业还需要打广告,就是注定失败。一块抹布、一个杯子,放在那里都不能引起购买的欲望,本身就是失败的。很多老店几百年只卖几样简单的食品货品,如果不能让一个家庭祖祖辈辈习惯使用,就说明老店已经察觉不到顾客的喜好和要求了。“日用品必须经受艰苦。”实用之美,忠顺之德,失去用途的世界不是工艺。
修行
下午我们紧赶慢赶从奈良往山里跑,到了王寺火车站一下子就静下来了。大巴车一个小时一班,司机师傅在山路上故意开得飞快,眼看离城市越来越远。仿佛把自己丢进了世外,紧张和焦虑都莫名地减少了。信贵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地人也并不都能完全了解到细小的角落。时至今日日本人依然对本国旅行热情高涨,不仅仅是几十年来拉动消费的结果。
樱花尚是萧索的枝条,崇山之外,遥远的城市闪闪发光,在阳光下近乎白金色。山里古树参天,修葺有致,几个庙宇从山脚下一路上来,我拖着行李箱爬石台阶,步步美景不同,岔路极多。每个寺院用各自颜色的竖旗自我标识,白天来寺里帮忙的居士和山民给我指路。一气爬上山顶,才知道这一天只有我们两个客人。玉藏院位于信贵山顶。茶人纷纷以庙宇作为修行之地,普通人也喜爱这里的美景和清净。进门来我还有些拘谨,暗金色绘画花鸟的屏障出自名家之手,是寺院里接待客人的地方。僧人奉上抹茶、煎茶、本院特别定制的老铺的虎头和果子。原来信贵山的守护神是虎。从山下我就看见了像孩童玩具一样的色彩鲜艳的大虎。山上也有可爱的虎雕塑。因为圣德太子曾在此惊见神佛,保佑了战争的胜利,因此成为此后关于胜负的信仰寺院。受到历代武将追捧,是丰臣秀吉还是秀赖所修尚无定论。
这间庙宇自持国宝《信贵山源起图》。日本的山说深也深。我以为庙宇必然肃杀之气,没想到野村叮嘱夜晚的山上石灯笼美丽,可以一起去赏灯。只是信贵山的夜实在过于寒冷,只有梅花盛开。玉藏院和许多著名庙宇一样,有自己的宿坊。贯主野村密孝告诉我,松尾芭蕉把俳句和旅行结合起来,成为日本人心中向往的生活方式。芭蕉的俳句有幽默的意味:“下时雨初,猿猴也好像想着小蓑衣的样子。”俳句使用的大量“焦点意识转移”的方法,把拟人和拟物,人对外物的投射,或者为了使人类状态更明确,把外物投入人的修辞手法常用起来。在这样一种不追求本质的审美方式里,只要抓住一点联系,动用淡淡然的对街坊邻居间的兴趣和同情,就能把读者拉过来坐下。日本直到现在还有以芭蕉为名的芭蕉之旅,每一次在日本旅游景点,总能碰到投递俳句的纸箱。古代社会里日本人出门不便,交通住宿皆是苦旅,但又奇景众多,寺庙一直承担着旅馆休息的义务。并且对人说出门去寺院,也比较容易被接受。
蓝色渐渐深了,月亮在树梢的光华越来越明朗,安了电器灯的石灯笼从山顶往山脚亮起来。宿坊有专门的一男一女老年服务员。他给我看庙里给客人准备的书架,不仅书籍一尘不染,大部分都是社会学、伦理学、哲学的丛书,薄薄一小本,题目却包罗万有,从父亲力、超少子化、寺院与社会的结合再生到中老年自杀等等。但更有趣的是漫画书架。日本的学校尤其是初高中,非常重视修学旅行。百来平方米的大开间就是给“合宿”准备的。
野村告诉我,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毕业和初进公司,以及此后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专门前往寺庙修行都是日本人向往的生活。万物有灵是神道的宗旨,在日本与佛教结合,形成了日本人看待事物的特殊方式。不追求经验科学的自然主义,崇尚超越自然和超凡脱俗的象征主义;不凭靠现象形态的准确在线,而是借助精神意念的神奇想象;不停留在有形的事物作为外部的考察,而以外形为线索走入内在世界;不把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作为终点,而以外物景致与人的情趣的交融,天地间的气韵与人的生命节奏的契合作为至境。
在都市繁华的街头,冷不丁就会遇到一尊地藏王菩萨或是挂满灯笼的天满宫和庙宇。信仰在日本生活方式里的不期而遇,营造了一种从内向空间走进外向空间的瞬间。别样的信仰空间使人短暂脱离现实的痛苦,感到一种奇特的氛围。明治以后,和尚和普通人一样可以成家饮酒了。在日本,僧人不仅是一个职业,更多的是一种家业。继承寺庙家业对于长子顺理成章。一个年轻师傅告诉我他在大阪也有自己的庙宇,因为宗教事务而两地奔波。
修行的内容我以为很艰涩,没想到野村给我示范了“啊”的长出音。以及下跪、鞠躬、祈祷这样基本的礼节。我说这不是日本人从小学的东西吗?但是寺庙禅修能够纠正微小的偏差,并且用反复的练习达到修行的目的。在日本,一直把行为看得非常重要。一位演员或僧侣,人们希望他在实践中表现行为技巧的时候,也能同时反映出其人的教养和品德。
日本的传统文化,非常重视日常生活中艺术与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其人的教养和品德。处于这样的文化传统氛围中,在日本近代的学校教育方面,大幅度地增加了西方的学问和艺术等内容。这样的行为方式训练,尤其是寺庙修行,不属于近代学校教育科目里的知识和技能,可是它在日常生活中弘扬了伦理之美,起到了教育的作用。
早上5点40分僧人开始早祷,修行者可以一起祈祷、抄经、念佛,比较苦难的去寒冷的瀑布下冲洗自己。“六七十年代以后来寺院禅修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公司职员,有些是学生,一起来的大多是公司学校希望培养他们的精神信念。但更多是自己来的人。社会压力越来越大,大家希望到寺院来寻找平衡,跟着僧侣起居饮食,而且我们也有待客的传统。”早上5点多我到佛堂等待,30多位僧人已经各司其职,只是佛堂不大,负责早祷的只有一人,其他人还要不断干活。留心看看,仅仅是洒扫庭除整理内务和帮施主祈祷已经够他们忙了,尽管也会停下来打开一扇藏有美丽金屏风的贵客室给我看,或者给我指指哪个角度俯瞰山下最漂亮。僧侣通过考试才能来担当。“信仰是用来强大自己内心的,现在人越来越脆弱了。”野村不无担心,“很多人出国看完大千世界,经历了泡沫经济、近20年日本经济衰落,心态上是没有自信的。”
孤高避世的优雅不是寺院修行的最终目的。信贵山的守护神是主管“胜负”之虎。享受与周围绝妙的相融的一体感。并以此为媒介寻求志同道合的友人建立新关系。作为一个岛国,日本文化始终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因此更自觉固有的传统文化。
“潇洒,不需要远离尘世,淤泥里亭亭玉立也可以被赞美。”晚上我去洗手间路过服务员老先生的房间,不经意听到了猫王的金曲。
“啊”的瞬间
“啊”的一声,是15世纪的世阿弥,将《易经》里的哲学的“感”的解释,第一次运用到了审美当中。“感就是‘啊’。”易经里的感字下头省略了心,直接写咸,读感。世阿弥认为,这是超越心智的一瞬间。然而一个日本人,成长顺序是被固定下来的方法论。“道”是一种方法论。采访内田启一的时候正值早稻田毕业式,女孩子们穿着美丽的毕业和服,到学校才换上木屐,西装革履的爸爸帮她提着皮鞋。早稻田的标志建筑类似牛津大学,校园内斜坡上站满了开心的学生,社团吉祥物们也纷纷来凑热闹。“日本真是个幸运的民族啊!”内田启一感叹,他觉得日本没有经历皇室改朝换代,因此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幸福”的价值观。一个小国家,不至于被别国侵略,也不太可能颠覆和断代。“道”在日本是不可换掉的。“可以被换掉,不可以被换掉,在日本有一个缝隙。”哪些能被换掉呢?“外国来的东西就可以替换。中国在明治之前是我们的老师,明治之后西洋是我们的老师。”比如艺术里的绘画偏西洋的范畴了。
日本的美学是通往生活的……江户时代在东京开启以后,大量画作开始以平民游野、庆典、生活为主题。庶民阶层看得懂字,使得江户的富裕时光出现了生活方式美学的钻研。歌舞伎本来不登大雅之堂,但因为老百姓的喜爱,逐渐成了时尚明星。浮世绘里的对歌舞伎的写真画,成了百姓热衷的商品,浮世绘不太需要很高的门槛,在民间属于庶民的审美。市井生活成为美术里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就成了日本特有的艺术形式浮世绘。江户以前上下层审美没有通道,到天皇开始欣赏浮世绘,浮世绘也就变成了肉笔画,一次只能画一张。浮世绘后来的艺术程度越来越高,大量生产普及开来。这种平民美学带给江户时代老百姓的愉悦感,包括了享乐的安逸和物质的浮华,直到现在依然是审美意识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贵族以外的审美品位容易流通,在几百年里对大众有一个快乐和嗜好鉴赏能力的培养。“人在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就是对美接受的过程。感受到美的生活才不至于邋遢。”天气转暖,大街上,东京年轻人几乎一水儿质地优良行动方便的风衣,令人怀念京都和奈良的慢吞吞。
“日本人的审美是自发性的,而不是模仿上层和天皇。”日本的阶级制度至今仍在。日本人举了个例子,优衣库的老板再富有,想和贵族联姻或者老牌资本主义家族联姻,都不太可能。比起英国需要一个平民形象,日本皇室贵族始终生活在平民视线以外,即使现当代也很少有日本人真正对皇室有巨大的兴趣。“反正天皇也不会变。但日本人自己坚持发展出了一套与国民性相符合的审美,武士阶层因为江户时代进入了平民阶层,他们自身的文人修养,开始影响到了平民的美学发展。日本人喜欢不断变化的一草一木,无论是侘、茶道还是浮世绘,喜欢的人自己发展自己的兴趣,不存在某种审美趣味高贵某种低俗的价值判断。”
眼前的美,也就是“啊”的一声,才是日本人最在意的地方。在思想方面,日本始终缺少坐标轴。日本人永远在追求真正的一体感,因此表现出了西方人惊讶的、不断追求更高境界的意识。“审美”一词所涵盖的具体内容,琴棋书画几乎都是中国传入。虽然文人喜爱的格式近似,但日本审美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种样式。和歌的幽玄、物语的物哀、俳句的寂、浮世绘的江户市井的意气和粹,一直到近现代谷崎润一郎的阴翳和恶魔、三岛由纪夫的残酷、川端康成的背德和悲哀,这些都是日本特有的新颖深刻的美学思想和人生哲学。我们甚至找不到一部作品的主题,无论社会价值,甚至与道德相悖。
东京作为现代的日本,充分展示了首都的优越感。“日本只有一个东京”,是日本人关于东京情感的表达,其他国家还有政治和经济分开的城市,但东京的地位无可取代。冈崎阳介告诉我,东京是全世界米其林餐厅最多的城市,三星有7家,二星55家,一星不计其数。为了保住他所在西班牙餐厅的二星,这个东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毕业的小伙子不敢有丝毫怠慢,法语系毕业以后他就去阿尔卑斯山脉12家餐厅学习了4年,回国后进入这家名店,7年来一点点成为主厨。菜色素雅美丽,有一道生牛肉做的有如蛋卷甜品,是一手拿起来吃的。“用手吃比较过瘾。”这家西餐老店开在东京老派绅士们云集的日本桥,据说不少顾客都是医生和客户及家人。这些人不受股市和经济大势影响,拥有稳固的资产和消费能力。日本的高级餐厅无论土和洋,都继承了服务业的优良传统,可谓千方百计留住精英们的胃口。
日本的绅士文化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印在万元钞票上的福泽谕吉是文明开化的先驱。西村茂树提倡靠法律、道德及诸多艺术开阔视野,并将西方的音乐、美术及文学引入日本。特别奇怪的是日本的西餐。日本独创了一套西式菜谱和西式餐食,把汉堡肉在铁板上烤熟,再以牛排形式端上桌。洋馆的式样是西式的,内在却洋溢日本风情,虽然是规模较大的木质结构建筑,在细节上重视西方强调混合。
天与人
下飞机的时候在洗手间听到隔壁母女的对话。一个童稚可爱的孩子大声说:“妈妈,日本的厕所怎么这么干净呀?”母亲没有回答。日本的干净一直被理解为多神教、爱万物的自然信仰的结果。冈崎雄太教授问我:“你知道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1963年东京奥运会,哪个城市污染更严重?是东京。”当时日本的报纸以一个城镇冒出了五颜六色的烟感到骄傲,认为越多颜色的烟越能证明生产力的旺盛,经济的发展。“四大公害”就是在那样一个狂飙突进的年代发生。冈崎在日本环境省工作时,替政府当了许多年被告。因为化工污染水里的鱼,老百姓吃了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污染地包括我们熟悉的大米产地新潟。他负责制定修改环境政策,环境污染官司打起来耗时费力,十几年是常有的,等到补偿金发下,大部分受害者已经离开了人世。就在我们采访的前几天,冈崎还去看了公害受害者纪念碑。他目前在上智大学从事环境学研究,按照协议两年之后依然要返回环境省工作。“直到七八年前,日本的环境诉讼才全部结束。”
日本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是矛盾的。一方面日本人更易察觉季节的到来,他们常举行店里庆祝那易逝的美。大自然对于他们怀有潜在的敌意,比如海啸和地震。另一方面他们追求利益破坏环境。很多我们看到的干净和漂亮,是日本前40年里,通过巨大的代价换取的。日本街头很少有垃圾箱,住在民宿的第一件事是学会垃圾分类,因为无法处理生鲜垃圾,日本人不得不购买存放垃圾的冰箱。曾经是为了生产力,牺牲环境和小地方的利益,到现在10部越来越严格的环境法规。人们也常常抱怨。“曾经环境省在日本政府的地位是大家都不喜欢的。”日本的中央环境公务员大约有2000人,地方则有数十万人。即使是一家人在村镇里买地建房子,也要规划出图纸,细节图从外立面颜色、建筑风格到造成的污染都有专人负责调解。40年前日本也有大大小小的化工厂,每年GDP发展超过10%。很快老百姓开始了抗议活动和游行。“地方政府的领导靠老百姓选举,这个制度使领导人开始执行环境政策。”
人是自然的,还是反自然的,东山魁夷认为这是东西方哲学的分水岭。铃木大拙对于日本人的“依赖”心理都是溢美之词。他认为这是日本人包容万物的根源。在审美观当中,人对物的依赖的感受性,是最重要的作用。人对自然的依赖性,在日本人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一个社区的邻居要组织起来帮公共步道两边的小草拔草,每一家门口摆设着漂亮的应季花朵盆栽。日本人有一种执著强迫症。作为一个勤快的民族,执著结束后感到满足。不仅不在意自己的工作给社会带来什么好处,毫不在意地勉强自己做事。
日本人宣称自己喜欢海洋里所有的鱼。他们的味觉系统几乎无法和其他亚洲国家相提并论,他们也认为中国人对吃的口味要求太多了,直接反映了中国的生活态度。急于实现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功利动机驱使,压力现在更以制度性的权力方式,威胁着东方价值重建。大概四五十年前,暴发户也喜欢购买奢华的音响、高级车和装饰用的词典。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文化传统累积的,在日常生活中的思考和感性。天人合一中国传统美学,一直是消费社会的一剂清凉药。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在前几十年的高速发展中被挤压,失去了诗意。
日本经济下行近20年时间里,日本人开始对现代社会问题,进行自己最擅长的生活方式的良性调试。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开始,盐野米松这样的少数分子,对高速发展产生了厌倦感。不再以金钱为目标,不再拼命加班。他们开始远足,去世界各地旅行。盐野米松80年代到中国来旅行,看到迪厅里的年轻人,舞姿拘谨但精神兴奋,大家穿自己最好的衣服来跳舞,有人居然穿着雨衣。他记得最早到平遥旅行,古城的大街上还走着猪和鸡。尽管当时的日本拼命地发展工业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极快地实现了现代化,然而日本人的内心却产生了孤独。
东京奥运会以后,日本人开始更多地向国外去旅行。七八十年代的法国香榭丽舍大道上,日本客人是奢侈品的大买家。现在站在东京或京都街头,却很少看到名牌加身的人。偶然看到拎着大LV文件袋的老人戴巴拿马呢帽,穿着灰黑和服,站在电车站里排着队,却看起来很潇洒自如。据说年轻学生也越来越不喜欢前往海外留学,他们固化于学校和大公司之间的对等通道。
日本人对中国美学有一句评论:“古代的中国像现代,现代的中国像古代。”他们赞赏陶渊明那样的淡然放旷,博物馆里手抄《长恨歌》的书法卷轴上写着,玄宗与杨玉环的夜半私语,是人间爱情的至美。背负“忧乐观”的中国人热爱思考家国命题。而日本人的价值观是自己的。在审美方面,从早期经济发展时代的追随名牌,到近二三十年,不仅放弃了价格,也放弃了大家的意见。东京街头经常看到奇装异服的男女,不分年纪大小,风格也很难定义。
生活中的审美倾向不是明白灌输的,而是一种不可言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媒介。“我去已经结婚的女儿家做客,女儿拿出平时不用的名家制作的好碗给我。我不会说谢谢,但是我会和她讨论名家的优点和风格,各自又都买了哪些好东西。”盐野米松是日本手艺学派当代的整理者。他花费30年采访写作整理的《留住手艺》在日本以及中国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我去你家,你拿出了一个好杯子给我喝水,什么也不用说,我就既明白了你的品位,又接受了你的心意。下次你去我家,我也会把特意为你准备的好东西拿出来。”一切发生在不能讲出口的时刻。这个时刻代表了一种“我与你与美”之间的一体感。但是先决条件是,对方要理解并接受自己的要求。在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行为里,是日本人把享受美的人和对象融为一体的体验的快乐。
宫大工
小川三夫浑身透着一种威严又和蔼的仪态。“邂逅”是一位他修复的寺院的和尚写给他的字,挂在办公室墙正中,这地处枥木县山脚下的鵤工舍,看起来有条不紊,每个人都穿着干净结实的工作服,领口寄着白毛巾。小川的手非常细嫩,银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不像木匠,和他的好友北野武倒是很有相似之处。制造宫殿寺院的首领叫栋梁,小川因为修复法隆寺、药师寺等国宝建筑,并为法轮寺建造了三重塔,得到了日本社会的信赖。
我看他调整工具的手法极轻柔,只需轻轻一动,就刨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刨花,几乎透明,带着木头的清香。在明治维新之后,把宫大工和寺大匠做了统一名称规划。但实际上,两者技术来源不同。奈良寺院完全师法中国唐代木制建筑,因此法隆寺的柱基是刻石墩穿凿进地面。神宫御所是纯日式构造,柱子是直接夯进土里的。但两者都是以桧木为主材的。我以为楠木是最好的,但小川告诉我,楠木砍伐后的稳固周期短于桧木,桧木成材利用后能在1000年里保持平稳的水平,但一过千年,则品质骤降。他还坚持着造一座庙就用一座山上的树这样传统的方法。一张照片里我看他做出的屋檐极为平滑顺畅,又有一点生机,觉得漂亮,小川很高兴,“这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那个弧度是往下按一点点,然后要马上上弹的势头。
在师傅手下学了8年基本功,突然有一天师傅把与法隆寺同时代的法轮寺造塔的工程交到了他一个人手里。“我想的是,1300年前,法隆寺的五重塔是什么样子。一座原址重修的新塔,要和1300岁的塔看起来一样,再过1000年,还要看起来一样。”小川学习的前10年都在领会古代宫大工需要的技术,而后面数十年至今,他觉得才刚刚领会了一点古代匠人的意识和智慧。18岁时小川到奈良法隆寺修学旅行,被法隆寺深深感动,找到法隆寺的宫大工西冈,当时西冈正在靠变卖土地养活家人,他已经让两个儿子不要继承家业,因为寺院的栋梁地位太高,不能接手民宅的活,会被认为没面子,然而只修寺院又吃不上饭。
小川去了三次,西冈都没有接受。到第四次,终于被纳入师门,然而从那天开始,他就过起苦行僧的日子,没有看过报纸,没有交过朋友,连爱人也是相亲结婚的,三年之内,老师什么也不说,只给他一片刨花。我问他后不后悔青春岁月就在刨木头,他说自己当时的同学都进了商社,挣钱比自己多,生活也很快乐自由,但现在自己却还能继续轻松地工作,同学们早就退休了。“想做宫大工,也想吃饱饭。”这就是小川的简单愿望。他的徒弟们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吃饭,领微薄的薪水,以一种家庭式的方式生活工作在一起。即使看到他的背,大家也都很安心,连周末出去玩的都没有,都在自觉工作。
艰苦和清贫伴随着宫大工的青春,我以为他一定有非常幸福的时刻能够在精神上自给自足,没想到小川告诉我:“用几年时间完成一座塔的修复,拆掉外面的脚手架的一刻,我内心感到很寂寞。我再不能为这座塔做些什么了。只能让它自己去经受千年的风霜。”
“干我们这个工作不能有聪明人。”徒弟们各有本事,但都更像是教徒,眼神清亮深情专注,不管多大年纪,没有一点戾气。盐野米松说自己几次和中国工艺美院的学生们座谈,问大家怎么看待“匠”这个字,同学们都认为这是穿得破破烂烂、没什么钱的低贱工作。大学生们更喜欢“设计”这个词,自己画图,让别人来做。盐野米松说:“匠,在日语里是有技术和有心的。”拿职业手艺人来说,从手艺人到名人,是一个台阶,大家会认为名人有一定的水平了。但是要升为匠人,没有经过长时间技术和心的双重磨炼,是达不到的。比如两把日本刀,一把看起来很可怕,用起来很好用,一把看起来很平常,用起来很好用,那把可怕的就是名人做的,匠人不会做出那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最近正在举办的“三宅一生的工作”大展,重要主题就是“匠”。褶皱的做法,一块布的变化,与日本传统手工艺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
日本的手艺人虽多,自称匠的倒少。“匠代表了一种境界,所以我们喜欢给新生儿取名叫匠,给公司取名叫匠,人们看到匠字,有一种天然的安心和信赖感。”名人也好,匠也好,国宝也好,却都是差不多收入的,并不能因此受到追捧而身价暴涨。日本的“国宝”非常多,“人间国宝”也就是工艺美术大师也很多,甄选规则非常严格。但“国宝”脱离生活,也不能大量生产,因此依然不是获得财富的手段。工匠的满足感不是钱带来的,而是名誉和面子。据说有人为了面子,故意用高级材料亏本做好东西。匠人的骄傲,使这部分人可以稍稍偏离市场规律,在得不偿失的情况下努力工作。在经济不景气的近20年里,日本兴起的各种小店,尤其是手冲咖啡和甜品,在这样的精神里屡获世界级大奖。盐野米松说,做瓦的人做每一片瓦时,最关键的就是向上抹的最后一下。因为每一片瓦都有一个翘起的弧度,因此最后一下,决定了千片瓦一起依附于屋顶时的姿态。在日本,一个老百姓也懂得欣赏生活中点滴的细节之美。而工匠受到这样的刺激,追求美也变成了身不由己。
东京奥运会以后的飞速发展,使日本人产生了疲惫的心理。90年代以来日本丧失了亚洲第一强国的经济自信。然而在这些生活方式的细小领域中,他们努力发挥国民性,一生悬命,一滴入魂。中国现在对日本审美的喜好和热衷升温,日本人又恢复了一些自信。盐野米松告诉我:“中国的美好像莲子里的芯,非得被嗑被切才能出来。也许欣赏日本的生活美学就是一种外力吧。”
(感谢英珂、赤羽、高扬、张敏和奈良县政府给予的支持和帮助,本刊拍摄照片均经过授权)
文 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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