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绅士,酒品位是重要的标志。
电影《王牌特工:特工学院》(Kingsman: The Secret Service)无疑会再度引发对英式绅士范儿的又一轮仰望。不过,就像片中哈利的扮演者科林·费尔斯(Colin Firth)不只是因为出演过代号“裁缝”的间谍和《国王的演讲》中的国王才双关语般地成为全片堪称“绅士典范”的核心人物,支撑起一位正牌英国绅士的也不只是老传说中的管家和即将成为新传说的裁缝。片首出现的1862年“大摩”(Dalmore)威士忌已经昭示出美酒对于绅士的重要性。威士忌确实源自英国本土,但英国绅士们毕竟生活在不得不大量依靠进口酒的岛屿。事实上,早自14世纪起,酒商已经成为另一种“王家侍从”。如今国际鉴酒界级别最高的头衔之一是“葡萄酒大师”(Master of Wine)。虽然“MW”这一含金量颇高的缩写于英国诞生不过是在1953年,但促成这一选拔的英国名酒酒商公会(Worshipful Company of Vintners)的历史却可以追溯至中世纪。该公会自1364年获得从法国现今的波尔多地区向英国进口酒类的皇家特许证以来,近700年来几乎不间断地担任着英国皇室及众多绅士的“王家酒侍”工作。由此也就不难理解,60年间能通过这一严苛得近似军训般测试的总共372 位“MW”大师中大部分是英国人,而且大多后来得到过这样的工作:为英国皇室选酒。同样,电影《特工学院》的观众也完全有理由想象,为成为一名真正的“Kingsman”,哈利的裁缝店里某处必定潜藏着一间品酒教室,只不过如同这部“英范儿”到骨子里,外表上却打着“反经典英式特工”旗号的电影中的很多冷笑话一样,新派特工学院的美酒课也稍微有点“冷”。
首先被冷的当然是詹姆斯·邦德的那杯鸡尾酒。“马天尼。干马天尼(dry martini)。”自从“007”系列诞生起,这句话和那杯酒已经成了英式特工的标配。然而,《特工学院》中艾格西的一句台词足以在择酒品味上对以往所有老派特工片构成挑战:“干马天尼。不要加伏特加。当然要加金酒(gin)。搅拌10秒钟,同时向一瓶没有开封的苦艾酒(vermouth)行注目礼。”
青年特工艾格西的马天尼配方自然得自哈利,因为哈利将“如何调配一杯恰当的干马天尼”列为绅士入门课的第二关键修养(首要修养是“得到邀请才入座”)。在对马天尼没有那么敏感的人看来,艾格西的配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真正资深的“007”迷理应能看出其中近乎挑衅的冷笑。邦德最著名的干马天尼配方是:加伏特加,用调酒器摇匀而不是在杯中搅拌。当肖恩·康纳利1964年首次在屏幕上说出这个配方时,似乎与他的绅士行头也没有什么违和。不过,真正老牌的英国绅士会永远记得自19世纪末记载于各种英式酒吧侍者指南中的经典配方:在葡萄酒杯中以老汤姆金酒(Old Tom Gin)与苦艾酒1∶1勾兑。
金酒又称“琴酒”或“杜松子酒”,虽然起源于荷兰,但由于生于海牙的英国国王威廉三世对此情有独钟,自17世纪起逐渐本土化为英国的“国酒”。金酒最辉煌的时期是它被当作战争期间舶来葡萄酒与烈酒的替代品之时,这种源自杜松子与甘草、橘皮等东方香料的蒸馏酒也由此独具一种带着“日不落”温度的爱国味道。老汤姆金酒则是一款盛行于19世纪伦敦地区的略甜的金酒。关于这款以猫形招牌为标志的金酒有很多传说,时为下议院议员的拜尔福男爵(John Balfour,1st Baron Kinross)的记载被认为是比较可信的:19世纪上半叶出现“金酒醉乱”(Gin Craze)后,英国政府开始限制金酒的产量,并对销售者课以重税;如同后来美国禁酒令产生的副作用一样,政府的严苛促使一些不情愿如此克制的酒商转入地下,老汤姆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老汤姆酒馆的猫形招牌下有一个投币口,只要投入适当的硬币,旁边的细管中就会流出醇美的老汤姆金酒,颇似现代的自动饮料机。21世纪的人们仍然可以在Hayman‘s等品牌中找到老汤姆金酒,当哈利在私下里教授艾格西干马天尼配方时,或许他也会想起这款传奇金酒,毕竟拜尔福男爵当年的记载中还提到:老汤姆实际上是英国政府暗藏的间谍。
不过,即便选择金酒而不是伏特加,马天尼毕竟源自意大利。它的名字源自其酿造公司的创建合伙人之一亚利桑德罗(Alessandro Martini)。艾格西吩咐侍者调配干马天尼时对一瓶“没有开封的”苦艾酒行注目礼,熟悉葡萄酒的人会从中觉察到一丝更隐秘的特工学院式倨傲:马天尼原本就是一种苦艾酒。苦艾酒是以葡萄酒为基酒、添加额外的酒精和香料的加强型葡萄酒(fortified wine),在中国北方其实有一个更加历史悠久且广为人知的名字:味美思。只是无论叫什么名字,如果艾格西的干马天尼配方中要求保留苦艾酒不开封,最终在杯中搅拌的或许只有伦敦酒客们永远的金酒。
当然,对于更宽泛地理意义上的英国酒客们来说,同样永久的还有啤酒。并非偶然的是,啤酒当年是在英国“金酒醉乱”年代之后以替代金酒的“健康饮料”身份高调登场的。电影中艾格西首次目睹哈利的真实身手是在名为“黑王子”(Black Price)的小酒馆里。黑王子酒馆在现实伦敦确实存在,尽管是影片中多次斗殴事件的发源地,但这家位于伦敦南部的酒馆在新老顾客中拥有“肯辛顿(Kennington)地区最友好酒馆”的口碑。应该有电影《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的骨灰级“粉丝”留意到哈利雨伞柄钩起的那个小圆啤酒杯是对该片的致敬,但绝大多数观众或许只会留意到那杯令哈利颇为不舍的健力士(Guinness)黑啤。
健力士黑啤的爱尔兰出身似乎并未影响它在影片中的高调出场,恰如后来麦当劳的“汉堡三兄弟”们如片尾那些“焰火”般华丽登场时毫不掩饰一样。健力士黑啤在影片中没有被限定为“好人的饮料”,艾格西的邪恶继父与他的喽啰也喝过健力士黑啤。尽管色彩艳丽的麦当劳更容易使观众看到某些感情色彩,旁边的那瓶1945年拉菲(Chateau Lafite Rothschild)葡萄酒更引诱人幻想:“添加了秘制酱料的奶酪汉堡”是否真的如同塞缪尔·L.杰克逊(Samuel L.Jackson)扮演的那个大反派所说的一样与它“绝配”。“拉菲”之名在葡萄酒世界中占据显要地位当然远早于20世纪末亚洲地区出现的那些近乎疯狂的拍卖,但它在“007”系列影片中获得与诸种香槟比肩的出镜机会还要等到1985年的《雷霆杀机》(A View to a Kill):一瓶1959年拉菲。《雷霆杀机》上映时,美国那位帕克(Robert M.Parker,Jr.)已建立起他那套如今众所周知的葡萄酒评分系统近6年。对于这位“葡萄酒律师”的发言席外的聆听者来说,幸或者不幸,帕克似乎没有尝过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拉菲——帕克的评判造就了1982年拉菲的神话,而认为1959才是拉菲酒庄“无与伦比的世纪年份”的老派意见也无需因此而与帕克抗辩。这款曾被法国著名酒评家贝坦讷(Michel Bettane)在21世纪初描述为“丰富的松露、灌木、黑浆果、黑加仑的味道”、“天鹅绒一般柔和的单宁,但却仍有一丝强劲的感觉”的1959年拉菲在邦德片中得到的评价不过是“嗯,又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当然没有必要强求一个虚构人物在一部虚构电影中对一款真实存在的葡萄酒有太写实的赏鉴。《特工学院》里出现的这瓶1945年拉菲也是如此:酒在杯中的镜头闪过后就有酒界老手指出,“紫色带粉边”的酒色完全不符合一款陈酒应有的赭红色。
然而没有人质疑1945年是拉菲酒庄的又一伟大年份,这一年更因拉菲酒庄终于在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占领后重回罗斯柴尔德家族手中而显得格外有意义。不过,当塞缪尔·L.杰克逊黝黑的肤色和金灿灿的麦当劳薯条在影片中与这一年份的拉菲葡萄酒并排出现时,科林·费尔斯所化身的英式特工哈利难免不会比法国人更敏锐地联想起当年与英国在同盟国阵营中使用相近语言、风范却不尽相似的那位盟友,而当年大洋另一边这位盟友对于所谓“老欧洲”的拯救在创意的大胆与自信上也并不逊于片中这位大反派安排的“拉菲+汉堡”组合乃至他后来更为大胆的计划。哈利对1945年拉菲的回应是:作为甜品的“夹心蛋糕”应搭配1937年波尔多“滴金”酒庄(Chateau d’Yquem)的贵腐葡萄酒。这确实是任何创意无限的新世纪反派都无法驳回的应答。1937年是滴金酒庄20世纪的最佳年份之一,也是法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阴影下举办战前最后一次世博会的年份。尽管毕加索以战争为主题的画作《格尔尼卡》是此次世博会留下的标志物之一,但巴黎新建的夏约宫(Le palais de Chaillot)与重新升级改建过的埃菲尔铁塔中展现的种种技术与文化成果仍使此次展会足以成为茨威格心目中失落的老欧洲旧世界最后失落前“滴金年代”的里程碑。目前唯一一对各自享有“MW”头衔的酒评家夫妇在2007年对这款贵腐葡萄酒的评语是:“舌尖雍容的烤奶油质感,徘徊不去的塞尔维亚甜橙果酱与焦糖橙子香气。在杯中随时间展开愈发幼滑。经70年沉睡成就的浓重而神秘馥郁的无花果熏香。”不用问,这对夫妇是英国人。
也许必须承认:在这个分分秒秒以新锐与自我为标尺的年代,老派而自敛的英式绅士还是如同他们手中看似冗余的雨伞一样具备潜在的杀伤力。“年份”之于美酒恰合“年龄”之于人类的“马太定律”:“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对于美酒只识出处而不知年份的唐突并不逊于对于人类只辨佳人年龄而不辨由来。《特工学院》片首的1862年“大摩”威士忌其实早已奠定了这所学院可能触及的奢华级别:2002年,创建于1839年的“大摩”威士忌首次推出1862年份12瓶限量款,当时便以每瓶3.2万英镑的售价令人瞠目,其中最后一瓶更于2011年以12.5万英镑的成交价成为史上最昂贵的威士忌。了解到这些价格后再看影片中虚拟于2014年在阿根廷发生的那场以1862年“大摩”威士忌为转承环节的杀戮或许会增加些平衡感,因为至少那位识得1862年“大摩”威士忌价值的特工最后喝到了值近千英镑的一口。不过,影片中最具仪式感的仍是裁缝店餐堂中放在只有“王牌特工”标识的储酒瓶中那款来历暧昧的白兰地。这是一款只有当这一神秘特工组织里有人殉职才开启的白兰地,在影片中被称为“一款1815年的拿破仑白兰地”(An 1815 Napoleonic Brandy)。即便只把这种祭奠仪式再次视为对《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类似会议场景的致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影片原声音乐唱片中同样有“An 1815 Napoleonic Brandy”的曲目,因此这瓶白兰地的含意理应非同一般。久谙酒道的英国人当然不会犯将拥有原产地命名权的法国干邑(Cognac)地区葡萄蒸馏白兰地与其他地区白兰地混淆称呼的错误。“干邑”因与诸多王者的联系而成为白兰地之王,摈除威士忌与白兰地各自爱好者之间的世袭争执,能赏鉴1862年“大摩”威士忌价值的王牌特工们完全有能力选择一款真正的干邑,更何况“拿破仑”已经因“拿破仑干邑”(Courvoisier)的盛行而在大多白兰地爱好者心目中成为干邑的代名词。解答这一切疑惑的钥匙正在于“1815”这个年份:酿造“拿破仑干邑”的酒厂虽创建于1809年,但直至1869年获拿破仑三世同意成为皇室酒类供应商之一后才得到“拿破仑干邑”的独属命名权。因此,在1815年不存在“拿破仑干邑”。1815年确实在法国干邑地区早已掌握优质白兰地的酿造技术,但1815年更重要的事件是拿破仑复归后建立的“百日政权”终结于此,随后只余对拿破仑之死的猜度。介于灰色地带的“王牌特工”们,其顶级自嘲跨越英法境界或许也不过如此。
而顶级“拿破仑干邑”的标准名称是“Courvoisier Napoleon Fine Cham-pagne”。其中的“Champagne”很容易令人眼熟地认同为“香槟”,但无论是地理位置和葡萄品种上这两个产区都毫无共同之处。以如此曲折的“草蛇灰线”方式暗藏自己的冷笑也是英式绅士范儿反讽拼了,因为传统上“007”系列影片中是带泡泡而不是摈除了“天使之享”(la part des anges)的金黄液体们占上风的时代。从唐培里侬(Dom Perignon)到博林格(Bollinger),“007”系列的英式特工片一直纠缠于“年份香槟”还是“无年份香槟”,由此甚至引发了“无年份香槟”是否在某些时刻更优于“年份香槟”的公案。旁观者或许可以在“恪守传统口味、将好坏年份都升华为品牌标志口感香槟”的无年份香槟与“只为尊贵的您在这一尊贵年份专门酿造”的年份香槟之间拼知识,《特工学院》微冷美酒课的学员艾格西反在片尾直接为他的公主选择了一款更直白的“酩悦”香槟(Moet & Chandon)。即便不想制片方是为在中国已经建厂的“酩悦”附属产业考虑,艾格西的选择带给东方的亲和感已经和他的干马天尼配方一样足够冷而颠覆。
当然,就像醇厚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喝多后又没有温存的勃艮第白葡萄酒来拯救而只能求助于啤酒将味蕾带回尘世一样,全片回归于英式的啤酒馆也是种安心的选择。现实中黑王子酒馆的酒单上不止有啤酒,也有起泡酒、白葡萄酒、桃红葡萄酒、红葡萄酒乃至甜酒。起泡酒中享有“香槟”名号的有“酩悦”,也有更加细腻的凯歌香槟(Champagne Veuve Clicquot Ponsardin);红葡萄酒中暂时没有法国葡萄酒,倒也符合“黑王子”曾大败法国军队的倨傲。尽管如此,它仍细心地在白葡萄酒与桃红葡萄酒乃至甜白中为一些沉默的法国小酒庄留下了位置。没有啤酒或鸡尾酒的酒单,恰似多数保留英式古风的小酒馆,在那里需要做的最恰当也是最绅士的方式是直接在吧台点出你心目中的那一杯,哪怕只是如同大卫·科波菲尔那样佯装自信地要杯“店里最好的艾尔啤酒”。现实中黑王子酒馆将18世纪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话作为自己的店训:“一家好的邻里酒馆与一所教区教堂类似,只不过酒馆里更加温暖,而且有更多的交流。”脱胎于传统经典之外有时反倒造就另一种经典的可能。无论作为电影的《特工学院》想交流些什么,服饰与美酒课程之外哈利传承给艾格西的那句话值得无国界铭记:“不知礼,无以立也。”(Manner maketh man)当然,如果是一位英式绅士,也许会强调:“make后面是-th,不是-s。谢谢。”
主笔/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