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水上
我去过一次湘西凤凰,现在再也不想去了。我怕将15年前对凤凰的好印象给弄乱了。那一年我是年初一傍晚的时候到的凤凰,空气当中还有火药的香气,地上落满了爆竹屑。傍晚沱水上泛起的水蒸气在城里穿街走巷,几只中华田园犬站在街上用和善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大过年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也许是厌烦节后十几天酒池肉林的应酬,也许就是想躲个清静。这个时候我想出去走走,我抬头看到书架上的《沈从文文集》,好!我就到凤凰去吧!我先坐火车到了武昌,然后再从武昌坐火车到怀化。我随身带了一本《从文自传》,我翻到沈先生写的“怀化镇”,明天我大概就能到怀化。书上写道——“副爷,副爷,请里面坐,膏药奉送,五毒八宝膏药奉送——”我在绿皮火车的摇摆中睡了极舒服的一觉。
在经过14个半小时摇摆之后我站在怀化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此时已是次日清晨6点。我把散成一堆的骨头架子重新拼凑起来,脚下虚浮地去找汽车站。路上我向一个开小饭馆的中年胖子打听汽车站怎么走,他看了我一眼,判断我是一个外地的游客,他把两手更深地插在袖笼里说:“你不如先吃点东西,等天亮再到车站去。你这样到车站路上要被人抢的!”我说我只有一个破包,没有值钱的东西,要抢我就送给他。他给我指了要去的方向。我看着曙光稀微,还下着小雨的天色,觉得四周好像暗藏着几分紧张的气氛,就说:“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他扔过来一本油腻腻的菜谱说:“自己看!有炒粉,炒面。”我点了一个炒粉,等粉上来后我发现上面一层红艳艳的辣椒。湖南这个地方人是极能吃辣的,以前有个笑话说湖南长沙火车站“文革”期间要塑个火炬,造反派为火炬的火苗子向什么方向飘发生了争议,后来达成了妥协。说既不向左,也不向右,让火苗子冲上。结果外地人到了长沙站第一眼就看到一只大辣椒竖立在哪里,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声:“好大的辣椒呀!”就在我满头大汗对付着这盘炒粉时,老板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时天开始放亮了,街上的人开始多起来。我谢了老板,顺着他指的方向向汽车站走去。
因为是春节期间,凤凰街上的行人寥寥。家家檐前挑挂着红灯笼,水汽氤氲中将我初来时的戒心化为虚无。一个旅行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旅游的真正魅力在于黄昏时初到一地的举目无亲。”我跟着一个梳着长辫子、圆圆脸的中年妇女后面穿街走巷,她说她家的旅馆就在沱江边上,推窗就能看风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没有经过考虑的选择是正确的,吊脚小楼依沱水而建,客人住楼上。此时淡季,要了间双人房,看起来挺整洁,每晚收费只30元,最主要的,是有浴室可洗热水澡。这位女老板,土家族的大姐,为人也和善热诚,并无旅游景区生意人常有的狡猾。安顿之后,轻装出门。凤凰城其实很小,一条新大街纵穿全城,两侧弯出老街,沱水自城中流过,虹桥横跨,水上有小船无人自横。暮色中有一种黑白相间的水鸟在江面上飞行,听到妇人锐声喊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沈从文。值得看的是老街,建筑依古风,青砖灰瓦,木石结构的小楼,檐角高翘,屋脊上冬草瑟瑟,阳台上一律摆满花草。街上多的是扎染、蜡染店、银铺、姜糖铺、饭店、客栈。此地民间旅馆极多,多在门楣上标出“××客栈”字样,别处未曾见过。
本地妇女上街,身上常背竹背篓,里面装满各种杂物,要不就是岁余的小孩,在竹篓里打瞌睡,或东张西望,特别可爱。城中苗、汉、土家族人混居,走来走去,除偶尔有老太太外,竟见不到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好容易有个头戴银冠、身穿蜡染的年少男女从身边走过,后面却跟着位拿相机拍照的,一看便是游客在尝新鲜,找了当地的人在老屋和老墙边“摆拍”。另一特色,就是人家门上的对联,不像别处千篇一律,多有新鲜可喜者,记忆中印象深的:“好好好好好好好,新新新新新新新”,横批“好也新耶”;“一县好山留客住,百竿秋水为君清”;“秀水绕门蓝作带,远山当户翠为屏”……赏玩了当地别具特色的对联后,我开始在城里到处瞎逛。万名塔边一窄小门户,贴着对联是“平生浪迹天涯远,孤雁停飞芦草中”,看着奇怪,正在探头探脑,听见有女子轻声招呼:“进来烤烤火吧!”时值冬天,城中家家生火盆,见客人俱热情相邀进门烤火,无论是旅游景点收费处,还是河边饭店,纵不参观、不吃饭,也可大摇大摆坐下来,伸出手脚向火,唠嗑一回。《湘行散记》“鸭窠围的夜”当中写:“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的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乡亲了。”这家名为“歇脚地”的手工艺品店,卖各种傩戏脸谱,做工非常精细。女子30岁左右,斯斯文文,言谈举止不像本地人。聊起来,果然,店主也是位背包族,跑了好多地方,突然想歇脚,停在了这里。我因为手头经济紧张,要盘算着用,所以在取得片时温暖之后还是走了。女店主站起身来说有空过来玩,像招呼很熟的邻居一样自然。第二天找沈从文故居,故居在老街上。小小四合院落,干净寥落,陈设的家具,有不少是沈先生旧物,从他住过的京城等地运过来的。墙上挂了先生各时代照片与手迹,一样样看过去,眼熟无比。有张书桌,布满了蛀虫眼,标明是沈府原物。趴在上面看了良久。沈先生小时,其实是很不爱读书的,他在自传中写他自幼喜欢逃学、游泳、跟人打群架。后来在军队中待了数年,反成了个渴望学问的人,终至摆脱湘西少年吃粮当兵的老路,走向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去了——成了一个“北漂”。
照例要买本沈先生的书,为了贪图上面加盖的纪念戳,选了《长河》,其实家中已经有的了。另外精装的《中国服饰研究》,问价要200元,吓了一跳,眼馋得要死。管理人员只顾聚在一处聊天,叫了几声,才听见跑过来收钱。出了沈从文故居在城中闲逛,找地方吃饭。凤凰本地菜以牛肝菌、苗家鱼等有名,进到沿河的一家“水上楼”,点了牛肝菌炒腊肉、清炒红菜苔,加饭加半斤本地糯米甜酒,问价才不过19元。菜量极足,一个人吃简直是浪费。等到饭上来,又吓一跳,巨大的一钵子,这怎么克化得动?后来发现,凤凰的饭菜,实在是便宜量足,味道也好。吃完饭倚在窗边看野眼,听当地人叽叽呱呱的聊天声,感觉很舒服。侧首看河水,水雾轻忽,河中时而漂过橙红色圆形小小物体,研究了半天,才发现那是胡萝卜。当地人喜欢在沱水边洗菜洗衣服,这些“逃逸”掉的小胡萝卜就顺着沱水一直往下流,让人看了简直心生欢喜。下午的时光我在街上随走随吃,美食攻略上很出名的凤凰糍粑就是我们老家常吃糯米粑粑。我们那里过春节的时候家家都做很多,吃不掉的浸在冷水里“养着”,这样一直能吃到栽秧的时候。凤凰小吃还有一种叫“葛”的东西,其实就是草药葛根。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的山上经常挖到这种东西,牵牵连连能拉出一大串。此地是将块根煮熟了拿手中啃,老家却是磨成粉,调糊来吃。当地小吃闻名已久,真尝到了,奇异新鲜的,并没什么稀奇!
晚上回到旅馆,拉我来住店的大姐跟我打招呼,她说:“你玩了哪些地方呀?”没等我回答就递了几枚桔子给我。晚上房间里冷、空寂,很想跟人说说话。翻遍电话本,总之找不到非常想与之说话的人。我想起白天在沈先生墓边,见黄永玉的题字石:“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过了一会儿大姐送来开水、火盆。泡了壶茶,对火剥桔子吃,桔皮掉到红炭上,烤出微辛的香气。又将靴子脱下来烘脚,外面又刷刷沙沙,不知下的是雨,还是雪。听到了今年的第一阵雷声,冷归冷,春天可真的又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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