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南乔治亚岛

时间:2017-05-17 10:40:16 

袁越

位于南大西洋和南极海交界处的南乔治亚岛是地球上位置最偏僻、自然条件最恶劣,同时也是风景最壮美的海岛之一。这个岛是古代探险家通往南极大陆的門户,同时也为现代游客打开了一扇回望历史的大门。在这个岛上发生了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了解这些故事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体会探险精神的含义,更深刻地理解人类与大自然之间应有的关系。

初探南极海

2016年11月9日傍晚,“海精灵号”离开斯坦利港(又称阿根廷港),沿着既定航线继续向东驶去。

我写的没错,此次南极之旅的第一周里我们其实一直在向东航行。马岛的纬度甚至比乌斯怀亚还低,只有51°左右,所以说我们前4天甚至一直在远离南极大陆。“海精灵号”到达斯坦利港的那天最高气温甚至达到了15℃,羽绒服都穿不住,这种天气很难称之为南极探险,别说冰山了,就连一片雪花都不可能见到。

第二天我们继续向东行驶,但气温骤降到了5℃,风力也上升到了6级。根据气象卫星的预报,我们的正前方有一个低气压带,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暴风眼,中心风力达到了11级,好在暴风中心和船一样都是自西向东移动的,我们只要跟在它后面走就平安无事。

 2011年11月,科考人员在勘测罗斯岛沃伦洞窟的冰层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海洋环境千变万化,几乎没有规律可循。气象卫星的存在使得全世界每一艘远洋轮船都能即时知道前方的天气情况和海面状况,船长可以根据这些数据随时调整航线以规避风险。我们的前辈们可就没有这个便利了,那时的渔民出海完全就是碰运气,遇到台风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的渔民都非常迷信,他们确实需要相信有个海神在保佑他们。

11日早晨,我们终于见到了第一片雪花,以及第一座海上冰山。其实当天的气温没怎么变,最高气温仍然在5℃左右,但船长通过麦克风向大家报告说,海水的温度已经从5℃骤降至1℃,说明我们刚刚跨越了南极辐合带(AntarcticConvergence),正式进入了南极海的领地。当天上午,来自德国的探险队员、海洋生物学博士米凯拉(Michaela)举办了一个科普讲座,为大家普及了南极海的相关知识。

要想弄明白南极海是怎么形成的,就必须先从信风说起。众所周知,风是大气从高压带向低压带移动的结果。从全球的范围讲,导致大气压力差异的主要原因是地表受热不均引起的大气环流,比如赤道附近地表温度最高,于是赤道上空的热空气倾向于向上流动,因此产生了赤道低气压带,于是南北纬20°~30°地区的空气便流过来填补空白。地球自西向东的自转使得这两股向赤道方向移动的空气产生了一个偏角,这就是北半球的东北信风和南半球的东南信风的由来。

为了弥补这两股信风导致的真空,更高纬度的冷空气产生了反方向运动,这就是为什么南北纬40°~50°的地区常年刮西风的原因,这块地方也因此而被称为西风带。乌斯怀亚和马岛都处于南半球的西风带上,这两个地方的居民根本不用靠太阳辨别方向,只要感觉一下风从哪里刮过来就知道哪边是西了。

风吹动海面的海水,形成了海浪。无数微小的海浪积少成多,渐渐汇聚成了洋流。北半球陆地太多,洋流走不了多远就会被陆地挡住,于是北半球的洋流路线复杂,方向难以预料。南半球就不同了,因为南极大陆被一圈很深的海洋包围着,使得被南半球西风带带动起来的洋流在整个行进过程中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挡,于是这股洋流便越流越快,带动的海水也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了一个宽600~2000公里、深度在2000~4000米的环南极洋流(AntarcticCircumpolarCurrent)。

环南极洋流是全球最大的洋流系统,其流量是全球所有淡水河总流量的100多倍。德雷克海峡是环南极洋流所流经的最窄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平均流速很慢的环南极洋流在经过这里时会有一个明显的加速过程,导致这个海峡总是波涛汹涌,成为航海家们的噩梦。

环南极洋流相当于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把整个南极海包裹在里面,南极大陆融化下来的冰冷的海水很难和来自北方的温暖海水发生热交换,这就是南极之所以比北极冷的最主要的原因。相比之下,北冰洋的海水遇冷下沉之后,来自墨西哥湾的温暖海水可以沿着北大西洋表面很顺利地流过来填补空白,这就是著名的北大西洋暖流(又名墨西哥湾暖流)的来历。这股暖流使得位于北纬78°的全球最北城市斯瓦尔巴(Svalbard)在冬天的平均气温仍然可以维持在-16℃以上,南半球同样纬度的地方至少要比斯瓦尔巴低20℃,人类很难生存。

 南乔治亚岛上废弃的格雷特维肯捕鲸站

2015年11月30日,穿着干式潜水服的智利海军士兵在乔治王岛海域陪同研究人员采集海水样品后上岸

环南极洋流是一条不规则的宽带,其最北端和温暖海水的交锋之处如今被称为“极锋”(PolarFront),但它曾经还有个知名度更大的名字,就是前文提到过的南极辐合带。南极辐合带南北两侧的海水温度有明显差异,比如我们这次测到的温度差异在4℃左右,如此明显的差异把南极辐合带以南的海洋和其他大洋区别开来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南极海的边界。

南极辐合带的位置会随着季节的变换略有变化,但大体上位于南纬60°附近,因此《南极条约》把南纬60°定为南极地区的政治分界线,60°以南为“条约”适用范畴,以北则不属于“条约”管辖。但这条带在很多地方已经超越了南纬60°线,比如在我们这次的航海区域内,南极辐合带是从马岛和南乔治亚岛之间穿过去的,因此这两个岛虽然纬度相似,但前者不属于南极地区,后者则位于南极生态圈以内了。不过,因为南乔治亚岛的纬度不够高,通常被称为“亚南极”(Sub-Antarctica)。

换句话说,南极辐合带才是南极地区的科学分界线。从气候和生态学的角度讲,“海精灵号”在11日的凌晨正式进入了南极地区,我们的这次南极之旅总算名正言顺了。米凯拉告诉我们,如果观察仔细的话,在船上就能看出两者的差别。比如当船跨过南极辐合带时,她观察到船周围的海鸟明显增多了,原因就在于辐合带附近的海水上下混合得很厉害,导致富含养分的底层海水被翻到了海面,于是辐合带附近海域的海藻非常多,以海藻为食的南极磷虾也就多了起来,吸引了更多的海鸟前来捕食。

南极辐合带的形成对于南极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英国广播公司(BBC)拍过一部3集纪录片,详细解答了这个问题。大约在1.7亿年前,南极大陆还和南美、澳大利亚和非洲大陆连在一块,史称冈瓦纳(Gondwana)大陆。当时的南极大陆位于赤道附近,这就是为什么在南极大陆的土壤里发现了大量热带动植物化石的原因。之后发生了第一个大事件,这块超级大陆在板块运动的作用下裂解成几大块,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漂移。南极大陆约在1.2亿年前漂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但在之后的2000万年里都没有结冰,原因就是来自热带的海水可以毫无阻力地流到这里,使得南极大陆的气温始终维持在零度以上。

之后又发生了第二个大事件,南极大陆终于和澳大利亚、新西兰分开了。这一变故导致洋流改道,环南极洋流成为一个半封闭的圆环,把南极大陆部分地封了起来,热带海水不那么容易进来了,于是这块大陆终于开始结冰,时间大约为3400万年前。

之后又发生了第三个大事件。大约在1500万年前,南极大陆和南美大陆也分开了,德雷克海峡被打通,环南极洋流终于成为一个封闭的圆环,把南极大陆彻底封在了里面,于是这块大陆终于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盖,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冰盖抬高了南极大陆的海拔,使之成为地球上平均海拔最高的大陆。海拔越高气温越低,这是南极之所以比北极更冷的第二个原因。

冰盖导致绝大多数南极生物惨遭灭绝,只有极少数具备了超级抗冻能力的生命才有可能存活。因此南极生态系统是地球上最为脆弱的生态系统,必须加以严格的保护。根据“国际南极旅游组织协会”(IAATO)的要求,所有去南极旅游的乘客都必须事先消毒,尽量减少外来物种入侵南极的可能性。于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在探险队员的监督下用吸尘器把所有将要带上南极的衣物彻底吸一遍,避免衣物上沾着的植物种子进入南极大陆,所穿的登陆靴也要用消毒水彻底清洗一遍,道理是一样的。安雅甚至还要求大家晚上睡觉前把窗帘全部拉上,防止趋光性的鸟类误撞上来。

整套程序很像是在办南极签证,提醒大家梦想中的南极终于近在眼前了。

初遇南极岛

从马岛到南乔治亚岛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1500公里,“海精灵号”因为要躲暴风,走了两天三夜才到。11月12日早晨,天空依然下着小雪,透过弥漫的大雾,远方的海平面上隐约出现了一排黑色的锯齿形轮廓,但它实在是太像乌云了,很难确定它到底是什么,直到我们的船走近了我才敢肯定那不是乌云,而是一座小岛。

只有真正在大洋里航行过的人才会明白,仅凭肉眼发现海岛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们眼前的这座海岛是在241年前才第一次被人类发现的。1775年1月14日这天,库克船长率领的一支英国海军探险队第一次驶进了这片海域,船上的水手托马斯·威利斯(ThomasWillis)看到了和今天同样的景象。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地球正处于小冰期,岛上很可能有很多积雪,不像现在这么黑。根据当时的航海日志记载,威利斯观察了很久才终于确认前方不是冰山,而是一座真正的海岛。这是人类发现的第一块位于南极辐合带以南的陆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它是威利斯首先发现的,库克船长将其命名为威利斯岛。

当年的遠洋航行虽然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地球上有多少人能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座岛屿呢?这可以算作水手们出海远行的一个很强的动力吧。而对于库克船长来说,他的动力是要发现传说中的南方大陆。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次航行却最终证明南方大陆是不存在的,而他本人也因为这次航行而成为南极探险故事里的第一个出场的英雄人物,其地位很像是《三国演义》里的那位武功天下第一的吕布吕奉先。

詹姆斯·库克(JamesCook)于1728年11月7日出生于一个苏格兰农民家庭,他从小就勤奋好学,通过自学掌握了航海所需的一切技术。他尤其擅长勘探和制图,这门绝技让他进入了英国皇家海军,参加了英法七年战争(SevenYears’War)。他绘制的北美纽芬兰海岸线地图帮助英国海军出奇制胜,打败了强大的宿敌法国,从此加拿大便改说英语了。这份地图直到200多年后仍然还在使用,由此可见库克的制图技术在当时可以说是相当超前的。

1768年8月26日,升任船长的库克指挥一艘从运煤船改装的英国皇家海军“奋进号”(HMSEndeavour)帆船从英国出发,绕过合恩角驶入宽阔的太平洋,开始了他的第一次环球之旅。这次航行名义上是受英国皇家学会(RoyalSociety,相当于英国科学院)的委托,去塔希提岛观测金星凌日的。正是通过这次观测,人类第一次知道了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这是人类第一次从空间维度上知道了太阳系的准确大小,从而知道地球对于宇宙而言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进一步动摇了宣扬地球中心说的基督教的权威性。

这次远航是英法科学界的首次大规模合作,也是当年极其罕见的一次以科学名义进行的远洋航行。要知道,那时的远洋航行危险性极高,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载人航天,没有超强的动机是没人愿意冒险的。比如,开启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水手达伽马第一次出海的动力是金钱,他的那次著名的绕过好望角的航行一共用了26个月,出发时有170人,最后只有55人活着回来,但他运回里斯本的那一船胡椒和肉桂卖得的钱相当于整个远征队所需费用的60倍,可见当年远洋航行的利润有多高。

南乔治亚岛黄金港海滩上的南象海豹

早年的英国航海家当然也不是圣人,赚钱是他们出海的唯一动力。事实上,当时葡萄牙和西班牙才是海上霸主,钱都让“二牙”赚走了,眼红的英国人只能当海盗,靠打劫西班牙商船赚到了第一桶金。不同的是,英国人用这笔钱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培养了一大批天才科学家,终于在这场国力大比拼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后的赢家。

举个例子,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纯科考性质的远洋航行就是英国人发起的,发起人是著名的英国天文学家埃德蒙德·哈雷(EdmondHalley),时间是1698年,相当于中国的康熙年代。那次远航的主要目的是考察南磁极,顺便寻找南方大陆。库克船长第一次远航的目的就更丰富了,除了天文学家以外,他还邀请了一大批动植物学家、地质学家、测绘学家和画家(当时还没有照相技术,画家非常重要)上船,甚至还带了一名诗人同行。那次远航开创了海洋科考的新模式,此后英国海军部又组织了多次远洋航行,大都借鉴了库克首创的模式,其中就包括达尔文的那次著名的“比格尔号”环球航行。

话虽如此,18世纪时的科学还很不发达,远没有达到人类共识的程度,因此很多远航虽然打着科学的旗号,骨子里却仍然是国家之间争权夺利的工具。就拿库克船长的第一次远征来说,他完成了金星凌日观测后,如约打开了英国海军部事先交给他的一封密令,并根据上面的指示挥师南下,去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了。原来,当时地球上大部分已知陆地均已被欧洲列强瓜分完毕,只有南方大陆尚未被发现。法国早已派出了大批军舰去南太平洋寻找传说中的盛产黄金之地,英国政府自然不甘落后,便秘密指使库克船长南下太平洋,试图赶在宿敌法国之前将其拿下。库克虽然没有找到南方大陆,但却在那次航行过程中首次环绕了新西兰一圈,证明那只是一座大岛,不是大陆。他还首次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东海岸登陆,成为第一个登陆这两块地方的欧洲人。这两个国家今天之所以说英语,与库克船长的那次航行有直接的关系。

英国海军部并不甘心失败,于1772年再次派库克船长南下,进行第二次远征。这一次他驾驶英国皇家海军“决心号”(HMSResolution)帆船一路向南航行,直到浮冰将其挡住,再也无法前进为止。然后他沿着这条纬度绕了地球一圈,证明在这一纬度的北方不存在大陆,那个传说中的黄金之地即使存在的话,也肯定在更南的地方,因此也就会非常寒冷,不会有太多可利用的价值。

就是在这次航行途中,库克跨越了南纬66°33′,时间是1773年的1月17日,这是人类首次进入南极圈,意义重大。一年后的1月31日,他又到达了南纬71°10′的地方,创造了人类南行的新世界纪录。有意思的是,正是因为库克证明了南方大陆不存在,让后来者失去了进一步南行的动力,各国政府和王室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不再资助远洋船队了,因此库克船长创下的这个纪录直到半个多世纪后才被打破。

英国航海家库克船长

值得一提的是,库克的第二次远征携带了一块由英国工匠制造的航海钟,帮助他准确地测量了所在位置的经度。世界上第一座用于测量经度的航海钟是由英国钟表匠约翰·哈里森(JohnHarrison)首先制造出来的,这项发明极大地提高了英国皇家海军的战斗力,这也是大英帝国之所以称霸全球的重要原因。

1776年,库克船长驾驶“决心号”第三次驶入太平洋海域。这次远航的公开目的是送一位塔希提土著回岛,但真正的目的是试图发现从欧洲通往亚洲的西北航道,打破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对亚洲市场的垄断,这就是为什么他在离开塔希提岛后并没有立即返回英国,而是继续向北航行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库克船長成为首个进入北太平洋海域的欧洲人,并在航行过程中发现了夏威夷岛。今天的夏威夷岛居民之所以说英语,与库克船长的这次远征有很大关系。

因为遭到了北极浮冰的拦截,库克船长并没有打通西北航道,但他却借此机会首次勘察了美国的西海岸,当时这块地方是被西班牙人占领的,库克的远征最终使得整个北美都说起了英语,否则的话美国很可能被分裂成两个不同的国家。

从全球史的角度看,库克船长的3次环球航行所做的最大贡献还不是证明南方大陆不存在,而是绘制出了详细的太平洋海岸线和太平洋群岛地图。这是人类首次准确地知道占地球表面三分之一面积的浩瀚的太平洋里面究竟有什么,极大地丰富了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如今太平洋周边的很多城市都竖立着一座库克船长雕像,他也因此而成为全世界雕像数量最多、范围最广的历史人物。

对于普通人而言,库克船长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让大多数太平洋周边国家都说起了英语,最终确立了英语世界的版图。今天英语之所以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世界语,与库克有着直接的关系。

库克于1779年死于夏威夷土著之手,享年51岁。因为他死得太早,大部分南极探险故事里都没有了他的事迹。但他绝对是历史上最了不起的探险家,后来的所有南极探险家都会以他为模板,这就好比同样英年早逝的吕布最终却成为三国英雄比拼武功的参照系一样。

库克船长的探险精神激励了一代又一代探险家去探索未知世界的奥秘,南极大陆就是地球探险史上的最后一顶王冠。之后人类又把目光转向太空,美国航天飞机“奋进号”和“发现号”就是根据库克船队的两艘船的名字而命名的,这一举措与其说是为了纪念库克船长,不如说是代表了人类探险精神的传承。

探访鸟岛

言归正传,再回过头来说库克船长发现南乔治亚岛的经历。其实这个岛早在1675年就被一名因风暴而偏离航线的伦敦商人看到了,但他一直没有在地图上标明这个岛的准确位置,这个任务是库克船长最先完成的,他将这个岛命名为“乔治亚岛”,以献给当时的英王乔治三世。

威利斯岛只是南乔治亚岛外的一座小岛,库克在发现威利斯岛之后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东行驶,不久又发现了一个仅有5公里长的小岛。库克从望远镜里看到有很多海鸟在岛上筑巢,因此他将此岛命名为鸟岛(BirdIsland)。鸟岛同样是南乔治亚岛外的一个小岛,也是我们计划中的第一个登陆点,虽然那天天气很差,但探险队长安雅仍然决定冒险抢滩上岛,因为这个岛的地位非常特殊,在生态环境方面具有很高的价值。

“早年的海员把老鼠带到了南乔治亚岛,只有主岛周围的几个小岛得以幸免,鸟岛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允许游客登陆的无鼠岛。”安雅向我们解释道,“老鼠属于外来物种,它们会偷吃鸟蛋和雏鸟,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无鼠的海岛上才能看到大量南乔治亚特有的本地鸟类的原因。因为南极的夏季是鸟类繁殖的季节,非常关键,因此每年的11月20日之后就不允许游客登岛了。我们这次来得早,机会实在难得,所以哪怕要冒一定风险也一定要试一次。”

后来得知,正因为这个岛的生态系统没有遭到人为破坏,使之成为科学家们研究南极圈生态系统的最佳观测站。英国生态学家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就在这个岛上研究信天翁和南极海豹,英国南极勘探局(BritishAntarcticSurvey)于1982年在岛上设立了一个具备越冬能力的科考站,派人常年驻守在岛上,研究海鸟和海豹的繁殖情况,并通过对这两种捕食者的数量和行为的观察,间接地监测附近海域中南极磷虾和其他鱼类的生存状况。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了今天,为南乔治亚周边海域的渔业捕捞额度的确定提供了可靠的科学依据。

终于要踏上南极海岛了,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海浪太大,这次的冲锋舟之旅比上一次更加颠簸,我的羽绒服和裤子全都被海水打湿了,有位老年团友在登舟时还摔了一跤,好在问题并不严重,最后大家都有惊无险地登上了鸟岛。

刚一上岛,一股奇特的味道立刻冲进了我的鼻孔。原来,在我们登陆的海滩上躺着一大群南象海豹(AntarcticSeaElephant),以及体形稍小但数量更多的南极海狗(AntarcticFurSeal),那股刺鼻的味道就是从它们的身上以及它们的排泄物中发出来的。这是我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感觉很恶心,没想到此后的十几次登陆几乎每一次都会闻到这股味道,后来竟成为我这次南极三岛之旅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上图:南极海狗下图:南极巨鹱

因为这次登陆的主要目的是看鸟,我们没有在海滩上做过多的停留,而是沿着探险队员开辟出来的一条通道快速通过了海豹休息区,然后顺着一条人工栈道向山上走去。这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包,山坡上长满了浓密的高丛早熟禾,很多海鸟躲在草丛里孵蛋。当地政府之所以修了这条人工栈道,就是为了防止我们无意中踩到鸟蛋。

我们一路走一路观察,发现了不少黑眉信天翁和灰头信天翁,以及数量很多的锯鹱(Prion,因此这个岛又名锯鹱岛)和体积堪比信天翁的南极巨鹱(SouthernGiantPetrel)。后者因为什么都吃,被称为“南极洲的秃鹰”。我们还看到了南乔治亚岛特有的两种珍稀鸟类:一种名叫亚南极鹨(SouthGeorgiaPipits),是南极地区唯一一种会唱歌的鸟;另一种名叫黄嘴针尾鸭(SouthGeorgianPintail),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种食肉鸭。这两种鸟类只在南乔治亚岛有分布,但因为老鼠的缘故,它们的种群数量都下降了70%以上。

更让人惊奇的是,我们居然见到了两只正在等待父母捕食归来的漂泊信天翁(WanderingAlbatross)雏鸟,可惜距离稍远,看得不太清楚。漂泊信天翁是目前世界上翼展最大的鸟类,成鸟翼展最高可达3.6米,绝对是鸟中的巨无霸。经过南极辐合带那天我曾经在船尾见到过一只,无论是个头还是飞行姿态都显得鹤立鸡群。后来我又在南乔治亚博物馆里见到了一个双翼完全展开的漂泊信天翁标本,这才终于对这种鸟的体形有了感性的认识。

英国南极调查局数据管理师米哈尔(MichalKrzysztofowicz)在南极科学考察站哈雷研究站工作时的情景

虽然信天翁家族的成员大都是飞行高手,但这个家族却是目前最濒危的鸟类家族,主因就是远洋捕鱼业所用的长线鱼钩。这种海钓方法主要是为了捕捞金枪鱼的,鱼线甚至可以延续几百公里,上面挂着成千上万个鱼钩,钩上绑着金枪鱼最爱吃的鱿鱼。不幸的是信天翁同樣爱吃鱿鱼,于是它们就遭了殃。据统计,目前全球远洋捕鱼船每年都会误杀30万只海鸟,其中有三分之一属于信天翁家族。和其他鸟类相比,信天翁的繁殖周期非常长,种群恢复的速度特别慢,它们是长线鱼钩最大的受害者。英国南极勘探局的研究显示,在鸟岛上筑巢繁殖的信天翁的数量在过去的30年里下降了30%。可惜的是,如此严重的局面并没有引起公众的足够关注,因为大多数老百姓都没有见过真正的信天翁,不像对待大熊猫那样有感情。

下山途中,有只南极海狗突然从路边的草丛里冲了出来,一边嘶叫一边试图爬上栈道。探险队员亚当(Adam)迅速扬起手中的旗杆冲着它挥舞,终于把它吓跑了。

“幼年的海狗是一种特别好奇的动物,它并不是真的想攻击人类,只是想和我们亲近亲近。”亚当解释道,“成年雄性海狗则有一定的攻击性,因为它们要保护自己的领地不被侵犯,以此来吸引雌海狗。对付它们就一定要正面迎敌,不能调头跑开,否则它们会追着你不放的。”

这个亚当曾经在南乔治亚岛工作过一年,对这个岛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他告诉我,海狗的这个不怕人的习性为它带来了灭顶之灾,南乔治亚海狗种群差点因此而灭绝。

原来,库克船长在后来发表的航海日记中顺便提了一句:南乔治亚岛上生活着大量“海熊”(SeaBear,即海豹)。没想到这句话引起了不少别有用心者的注意。1786年,第一艘英国捕海豹船抵达南乔治亚岛,猎手们欣喜地发现这里到处是南极海狗,数量多得惊人。海狗就是一种有外耳的海豹,行为很像狗,但行动不如狗灵活。它们不怕人,见了人根本不知道躲避,于是猎人们用棍棒击头的方式在短短的4个月时间里杀死了5万只海狗,当场剥下它们的皮运回了欧洲。海狗皮表面有两种不同长度的毛,长毛粗硬,将其拔除后剩下的短毛则非常柔软,保暖性能极其优异,是做狗皮大衣和狗皮帽子的好原料,可以卖出很高的价钱。

很快,美国猎手也闻讯赶来,加入了这场对海狗的大屠杀。两者唯一的不同点是,英国人把毛皮运往欧洲,最终大都卖给了俄罗斯人,而美国人则喜欢把毛皮运往香港地区,主要供应中国市场。

在南乔治亚岛福尔图那湾海滩上,两只雄性象海豹正在决斗

在英美海狗猎手们的夹击之下,南乔治亚岛的海狗种群数量直线下降,到19世纪初期时已经很难抓到了。猎手们消停了一段时间,等到种群数量稍有恢复时便于1814年又开始了第二轮大屠杀。这一波热潮持续了30年,再次将南乔治亚岛的海狗捕杀殆尽。此后又消停了25年,于1869年又开始了第三轮大屠杀,这一次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没有海狗可捕了,1892年时一位英国海豹猎手宣布南乔治亚海狗灭绝了,因为他连一只海狗都找不到了。

幸亏他的这一判断不完全准确,在鸟岛的某个隐蔽之处还存活着几百只海狗,没有被捕猎者发现。此后人类逐渐有了动物保护的意识,再加上海狗皮也没有那么值钱了,南乔治亚海狗终于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机会。因为它们繁殖能力超强,在100多年后的今天,南乔治亚海狗的种群数量可以说已经完全恢复了。

“因为某个尚不明确的原因,每1000头海狗当中会出现一头金色的海狗,我们根据这一特性统计了南乔治亚海狗目前的种群数量,发现已经超过了300万头。”亚当对我说,“如果库克船长再次回到鸟岛,他会觉得这里和他当初看到的鸟岛没有两样。”

“唯一可能的例外就是,海湾里没有那么多鲸了。”他补充了一句。

事实上,目前南乔治亚海狗的种群数量很可能已经比200年前多了,原因就在于海狗和大部分鲸都是以磷虾为主食的,因为鲸的数量尚未完全恢复,海狗少了一个主要竞争对手,于是就疯狂地扩张开来了。还有人认为,正是因为海狗的过度扩张,导致鲸的种群数量恢复得特别慢。

这个故事说明了野生动物保护领域的一个定理:在一个健康的生态系统中,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独特的位置(生态位)和价值,不能因为某种动物长相好看或者商业价值高就厚此薄彼,这是违背动物保护原则的。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一定要把濒危野生动物们分出档次的话,那就应该按照繁殖效率的高低进行分类,繁殖效率越低的动物保护力度就应该越高,比如大象和犀牛就是如此。可惜的是,大部分民众是认识不到这一层的,他们支持保护野生动物的动机很可能非常简单,那就是某些动物很好吃,或者长相很萌。

要说长相很萌的动物,南乔治亚岛太不缺了!我们很快就见识了这一点。与其说这是我们的幸运,不如说是南极洲的幸运之处,正是因为这些“萌宠”型野生动物的存在,才使得保护南极大陆成为全人类的共识。

南乔治亚动物园

离开鸟岛之后,我们原计划于当天下午登陆位于南乔治亚本岛的索尔兹伯里平原(SalisburyPlain),据说那是南乔治亚岛面积最大的一个企鹅繁殖地。没想到那天下午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海面波涛汹涌,安雅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放弃此地,“海精灵号”沿着南乔治亚岛的北岸继续向东南方向行驶,寻找下一个适合的登陆地点。

南乔治亚主岛是个月牙形的海岛,长170公里,最宽处只有40公里,总面积约为2755平方公里。这个岛是斯科舍岛弧(ScotiaArc)裸露在海平面以上的部分,是由两块大陆相互碰撞挤压后形成的,类似于喜马拉雅山脉,因此岛上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尖峰,最高峰的海拔高达2934米,这些山峰好似一道屏障,挡住了肆虐的西风,使得岛的两侧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景。

南乔治亚岛纬度约为南纬54°,与乌斯怀亚差不多,但因为它位于南极辐合带的南侧,总体来说气候要比乌斯怀亚严酷多了,尤其是受西风影响的凹面,更是常年被冰雪覆盖,视觉效果像极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北坡。岛的凸面因为背风的原因,虽然山顶依然是白雪皑皑,但山脚下的深谷里却可以看到绿油油的草地,视觉效果堪比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麓。

从远处看过去,南乔治亚岛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无所不在的冰川。探險队里的冰川学博士海蒂(Heidi)趁机为大家上了一堂冰川课,普及了冰川的一些基本知识。顾名思义,冰川(Glacier)就是长年不化的积雪被自身重量压成冰,然后顺着山谷缓慢滑下来的冰河。雪花中的气泡被冻在了冰中,改变了光的折射性质,于是冰川会呈现出从纯白到天蓝的不同色调。据海蒂介绍,地球上一共有20万个冰川,全都位于高海拔或者高纬度的地区。也就是说,如果你既想看冰川又不想忍受高原反应的话,就只能来地球的南北极。比如眼前这个小小的南乔治亚岛上竟然有163个冰川,其中只有61个有名字,其余的都隐藏于深山之中,尚未被纳入研究系统。

据我观察,船上的大多数中国游客都对冰川不怎么感兴趣,他们最想看的是动物。可惜当天下午风一直没停,还下起了暴雪,我们只好放弃了登陆,希望明天天气变好。第二天一早雪虽然没停,但风速小了很多,安雅决定在福尔图那湾(FortunaBay)登陆。这地方和库克船长当年选择的登陆地点差不多,都是深入内陆好几公里的峡湾尽头。

库克船长在航海日志里写道:“南乔治亚岛的内陆部分一点也不比沿海部分好,到处充斥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和盖满积雪的峡谷,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棵树或者一个灌木丛,杂草小到连一根牙签都做不了。”从这段叙述来看,他对南乔治亚岛的生态环境是相当失望的,因为他的内心里仍然对南方大陆存有一丝幻想。如果他意识到这只是一座冰海中的小岛的话,一定会对岛上丰富的动物资源惊得目瞪口呆,哪会有时间去观察植被?

我们乘坐冲锋舟抢滩登陆,刚上岛便受到一大群王企鹅的夹道欢迎,它们大摇大摆地冲我们走过来,有几个胆子大的还走到探险队员事先放置的保温桶旁边,用嘴检视了一番。我们严格遵守规定,尽量和企鹅保持5米的距离,它们见我们没有恶意,也没有心思陪它们玩,便旁若无人地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一个挨一个地钻入海水中,去吃早饭了。

刚刚目送这群王企鹅下海捕鱼,远处又走来另一群王企鹅,重复了同样的动作。顺着它们来的方向望去,前方出现了上千只王企鹅,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做着各种小动作,发出阵阵嘈杂的鸣叫声。那种因为克隆的数量过于庞大而导致的奇特的视听效果很难用笔墨来形容,各位读者只能去找南极野生动物纪录片来看了。

我后来意识到,我看过那么多野生动物纪录片,也没少去这些片子的拍摄地旅游,但很少能在实地看到片子中出现过的动物,更不用说片子里展现的那些奇异的动物行为了。换句话说,野生动物纪录片拍到的都是我们这些普通旅游者根本看不到的场景。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南极和加拉帕戈斯群岛等极少数地方例外,原因就在于地球上只有少数几个地方的野生动物是不怕人的。比如眼前这些王企鹅,它们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就好像我们只是一块石头一样不值得分心。于是我们完全可以像专业的野生动物纪录片工作者那样,用照相机或者摄像机大大方方地记录它们的行为。

我顺着探险队员用小红旗标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朝前走,登上了道路尽头的一座小山丘,眼前出现了一幅更让人震惊的景象。只见山丘的另一侧是一块面积巨大的平原,上面聚集着上万只王企鹅!企鹅群的外围是成年企鹅,它们长着漂亮的白羽毛,披着黑色的燕尾服,形象威武。成年企鹅群内侧聚集着数量更多的幼鸟,它们的羽毛是棕色的,脖子也不像成年企鹅那么修长优雅,从远处看很像是一个个猕猴桃,难怪当年库克船长以为他看到的是一种全新的企鹅。

探险队里的海洋动物博士米凯拉曾经举办过一个讲座,为我们介绍了王企鹅的生活习性。这种企鹅通常在每年的11月上岸产卵,然后轮流孵蛋。小企鹅出来后由企鹅父母轮流喂养至6周,然后加入一个“托儿所”,由少数几只成年企鹅看护,此时父母亲便可双双下海捕鱼了。我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托儿所”,上万只“猕猴桃”聚集在一起,一边相互取暖抵抗严寒,一边等待父母回来喂食。王企鹅幼鸟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脱去棕色绒毛,换上“燕尾服”单独下海捕鱼,所以每对王企鹅每3年只能产2只企鹅宝宝,繁殖速度较慢。

接下来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企鹅父母捕鱼归来后如何从“托儿所”里成千上万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猕猴桃”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只呢?答案是靠声音。我找了塊石头坐下来,仔细观察企鹅的认亲行为。只见一只刚从海里回来,肚子被食物撑得圆滚滚的成年企鹅像检阅仪仗队一样从一群“猕猴桃”旁边走过,每只“猕猴桃”见到它都会仰起脖子拼命叫,突然它在一只“猕猴桃”面前停了下来,仰着脖子叫了几声,那只“猕猴桃”立刻回应似的叫了起来,并用嘴巴使劲去顶成年企鹅的下巴。那只成年企鹅似乎认定眼前这只“猕猴桃”就是自己的孩子,点头示意它跟自己走,两只企鹅一前一后地走到一块空地上,然后“猕猴桃”又做出了以嘴顶下巴的动作,这个动作显然激发了成年企鹅的喂食欲,只见它低下头并张开嘴,“猕猴桃”也立刻将小嘴伸进成年企鹅张开的大嘴里,将成年企鹅吐出的小鱼小虾尽数吞入肚中。

“其实有研究显示,王企鹅的声音信号并不可靠,经常会认错。”米凯拉对我说,“另外,王企鹅对爱情的忠诚度也不高,因为它们的繁殖周期太长了,如果夫妻中的某一方不能按时回到繁殖地的话,另一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改弦更张,再结良缘,否则就会浪费一整年的时间,太不划算了。”这个对策比较务实,部分弥补了王企鹅繁殖效率不高的缺点。

回船的路上,我的注意力又被路边随处可见的南象海豹幼崽吸引了过去。它们一个个胖得像肥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睡懒觉。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睛瞟我一眼,见我没有恶意便很快又闭上眼睛接着睡。我还遇到一只睡饱了的小海豹,一边用两只小短手挠痒痒,一边睁着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蹲下来看它,它居然直起身来,用两只小短腿支撑着肥胖的身体一点一点向我蹭过来,一边蹭一边冲我点头,好像是求我陪它玩一会儿。为了遵守纪律,我只能先撤退,避免和它发生肢体接触,但我心里真的很想跟它玩一会儿啊!

要说卖萌,企鹅根本不是南象海豹幼崽们的对手,它们才是动物界的卖萌之王。不过,比起幼年时的萌态可掬,成年南象海豹却只能用“丑陋”来形容。尤其是雄性,身材肥胖,皮肤粗糙,脖子上满是伤痕,两只眼睛出奇的细小,却长着一只过分突出的大鼻子,看上去很像《丁丁历险记》里的那个大坏蛋拉斯泰波波罗斯。不过俗话说得好:丑到极致自然萌。我看到一头巨大的雄性象海豹正搂着一头身材娇小的雌海豹在海滩上打盹,它还时不时地仰起头打个大大的哈欠,那副陶醉的表情真是可爱极了。

“每年的9月份是象海豹的繁殖季节,一般是雄性象海豹先上岸,占住一块沙滩,吸引雌性象海豹过来交配,生物学上称这种雄海豹为海滩之王(Beachmaster),比如这头就是。”米凯拉指着那头正在睡觉的雄象海豹对我说,“海滩之王身边的这群雌海豹被称为是它的后宫(Harem),平均数量在70头左右,这就必然导致很多雄象海豹找不到配偶,于是它们便会来向海滩之王挑战,后者则必须挺身迎敌,双方相互打斗一番,直到一方认输撤退为止。”

看来南象海豹是海豹界的封建主义者,实行的是王公贵族三妻四妾平民百姓食不果腹的封建制度。这个制度造就了雌雄异型(SexualDimophisim)这一奇特的自然现象,意即同一物种的两个性别在体形样貌等方面差异极大。米凯拉告诉我,凡是在陆地上繁殖的海豹实行的都是这种制度,比如象海豹和南极海狗都是如此,而在冰上繁殖的海豹品种,比如威德尔海豹(WeddellSeal)和豹海豹(LeopardSeal)则没有这么大的区别,雄性和雌性身材差不多,雌性豹海豹甚至比雄性更大。造成这一区别的主要原因是南极地区最稀缺的资源就是陆地,陆上繁殖的海豹种群生殖竞争太过激烈,所以雄性也就进化得越来越大了。

人类介于两者之间,男人普遍要比女人高大一些,但差别并不显著,这说明人类处于两种生活方式的过渡阶段,既有竞争又有合作,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社会复杂多样,哪种制度都有拥趸的原因吧。

正说着,那位海滩之王好像突然发现了敌情,直起上身扭头朝海边看,原来一头刚刚从海里游上岸来的雄海豹正悄悄地向一只雌海豹爬过去。见此情景,海滩之王立刻发出一声嘶吼,迅速向那头雄海豹冲了过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而且它根本不管前面有没有后宫在睡觉,而是自顾自地一路碾压过去。要知道,成年雄性象海豹最高可以长到近5米,体重可达4吨,雌海豹身高往往只有雄海豹的一半,体重更是只有雄海豹的五分之一,完全禁不起压,可她们正在睡觉,根本来不及躲避,被“丈夫”压得吱哇乱叫,场面混乱不堪。

几秒钟之后,两头雄性象海豹相遇了。它们直起身子,张着大嘴向对方咆哮。最后还是海滩之王先动手了,只见它低下头,上身使劲一甩,一口咬在新来者的脖子上。对方也马上还击,以相同的方式咬了海滩之王一口,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斗了起来。挑战者年轻气盛,但身材不如海滩之王伟岸,在气势上吃了亏,斗了几个回合之后便气馁了,边打边往后退,终于在海滩之王的一次猛烈击打后缴械投降,低头转身灰溜溜地退回了海里。

这场打斗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却让目睹了全部过程的团友们大呼过瘾。我虽然在纪录片里看到过象海豹打架,但现场看还是很不一样的。两头雄象海豹直起身子后都有两米多高,咆哮起来声震如雷,每次击打时脖子上那层厚厚的肥肉都会颤个不停,显然力道十足,如果它在我身上打这么一下,我肯定不活了。

这样的场景在城市动物园里是见不到的,要想看象海豹打架,只能亲自来南乔治亚岛走一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岛就是一座巨大的天然野生动物园,参观者可以直接走近大自然,从很近的距离观赏野生动物们的真实生活。地球上像这样的地方很少,大都位于自然条件极端严酷的地方,因为条件好的土地早就被人类占据了,我们的祖先没有给野生动物们留下任何机会。

从动物到冰川

当天下午,我们从福尔图那湾出发,重走沙克尔顿之路。关于这条世界著名的徒步线路,以及沙克尔顿这位南极英雄的故事,因为叙述顺序的原因,还是留到后面再讲吧。

第二天云开雾散,南乔治亚岛露出了罕见的灿烂笑容,我们也利用这难得的好天气进行了两次抢滩登陆,分别拜访了圣安德鲁斯湾(St.Andrew’sBay)和黄金港(GoldHarbour)。两处地方都有一块因冰川退缩而形成的冲积平原,前者面积仅次于索尔兹伯里平原,约有20万对王企鹅和数量几乎相同的“猕猴桃”在那里安家,后者面积较小,只有2.5万对王企鹅在此繁殖,但在平原的后面是一面几乎直上直下的峭壁,上面长满棕色的苔藓和地衣,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迷人的金黄色,故得此名。

这两个地方的野生动物种类及其分布模式和福爾图那湾差不多,都是南象海豹和南极海狗占据海滩的最佳位置,企鹅则在稍微靠里一点的地方孵蛋或等待褪毛,专偷鸟蛋和幼鸟的贼鸥则不停地在企鹅群的上空盘旋,等待机会俯冲抢食。

因为在福尔图那湾看到了太多“精彩”的画面,今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不那么“精彩”的地方。于是我看到了一只受伤的王企鹅,海豹在它白色的肚皮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伤口,导致它再也没法下海捕鱼了,只能站在寒风中等死;我又看到几只贼鸥在分食一只王企鹅雏鸟,小家伙的肚子已经被扒开,露出了红色的肌肉和内脏,它很可能是因为找不到妈妈而被活活饿死的,大自然就是这么残酷;我还注意到草地上散落着不少王企鹅的脚爪,它们的身子早就被贼鸥们吃光了,只剩下啃不动的黑爪子。王企鹅因为经常需要长时间站在雪地里,从而进化出了坚硬厚重的脚掌,好像穿了一双保暖皮鞋。通往企鹅脚掌的动脉和静脉是挨在一起的,血液在流到脚部之前正好可以经历一次热交换过程,把流到脚掌部分的血液温度降下来,同时提高流回心脏的血液的温度,这两点是企鹅的脚不怕冷的重要原因。

上述场景都是野生动物纪录片里很难看到的,因为它们太不“美”了,不符合商业纪录片的运作规律。另一个让我惊讶的地方是,野生动物们似乎都很懒,一点也不像纪录片里表现得那样忙碌,好像它们都不需要为生活而奔波似的。不过我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无论是海豹还是企鹅都不是陆地动物,它们在海里忙着捕食的时候我们是看不到的。比如南象海豹一年中有10个月都在海里捕食,只有每年的10月份,也就是南半球的初夏时节才会到岸上来繁殖。雄象海豹先上岸占地,交配完毕后就又回到海里去了,雌象海豹上岸后首先要把从去年就开始怀胎的幼崽生下来,但她们最多只喂25天的奶就丢下幼崽不管,回到海里捕食去了。我在岸上看到的那么多萌死人不偿命的小象海豹都是被妈妈遗弃的幼崽,它们必须待在岸上耐心地等待换毛,这个过程通常需要5周的时间才能完成,然后小象海豹们便可以独自下海捕食,开始新生活了,我们也就很难再看到它们了。

在南极看动物,时间点最为关键。一位有经验的探险队员告诉我,南极动物的行为几乎是按周来安排的,每周的状态都不相同。南极游客时间有限,每次来都只能看到某种动物的某一类行为,要想看到同一种动物的不同状态,就只能换个时间点再来一次,别无他法。

我还借此机会观察了团友们的喜好,发现南极团里的拍照党特别多,有人甚至带了3台相机,从早到晚拍个不停,眼睛几乎固定在相机的取景框里了。我还注意到大家最爱拍企鹅,因为企鹅实在是太像人了,几乎每个动作都能引起观众在情感上的共鸣,所以企鹅照片很容易出彩,随便拍一张发到朋友圈里都会引来无数点赞。也正因为如此,企鹅恐怕是全世界被拍次数最多的非哺乳动物,几乎每一种动作和行为都早已被前辈们拍下来了。如果你不是职业摄影师的话,为什么把这么宝贵的时间都用来拍照,而不是用眼睛和耳朵仔细观赏呢?我还看到少数团友为了拍到更“精彩”的照片,不顾探险队员的劝阻冲进企鹅堆里拍照,有人甚至还故意挡住企鹅行走的路线,逼它们改道,甚至朝它们扔石子,严重影响了企鹅的正常行为。难怪网上有人称拍照党为“单反恐怖分子”,这些人为了获得朋友圈的点赞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别光顾着看动物,这里的冰川也是非常值得看的。”冰川学博士海蒂指着圣安德鲁斯湾背后的那个巨大的冰川对我说,“比如这个冰川表面有很多裂缝,说明它是个非常活跃的冰川,移动速度极快。”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这座冰川的前锋已经不直接入海了,而是退缩到内陆很深的地方去了,早年冰川入海口的位置上留下了一道由碎石和泥土组成的堤坝,这就是我在教科书上读到过很多次的冰碛(Moraine)。这道冰碛距离现在的冰川前锋至少有1公里远,说明这个冰川自上一次小冰期结束时开始已经退缩了至少1公里。

黄金港背后那块绝壁中间的冰川也很有意思,它的前锋虽然距离入海口很近,似乎并没有退缩太多,但冰川两侧的岩石上各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比现有冰川的高度至少高出了50米。海蒂告诉我,因为冰期结束后冰川退缩得太快,曾经被冰川覆盖的岩石表面尚未长出地衣和苔藓,所以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颜色差异。这条差异线标志着上一次冰期结束前(大约120年前)该冰川所达到的最高点,也就是说,这个冰川在120年的时间里变薄了50米。

“库克船长刚到南乔治亚岛时看到的冰川要比现在壮观多了!”海蒂慨叹道,“全球气候变化的影响在南乔治亚岛表现得非常明显,这个岛是国际冰川界的一个研究热点地区,有好多事情可以做。”

根据英国南极勘探局提供的数字,绝大多数南乔治亚岛冰川都显示出不同程度的退缩,退缩的速度自1990年开始明显增加。目前有三分之二的南乔治亚岛冰川比上一个小冰期时的最高峰退缩了至少500米,退缩程度最厉害的一个冰川比1955年时退缩了4.5公里,退缩的速度也从最初的每年退8米增加到了现在的每年退400米。

冰川是被固定在陆地上的水,冰川退缩意味着有更多的水流进了海里,这将导致海平面上升,给沿海地区带来灾难。这是全球变暖最为人知的后果,但绝不是全部。气候变化最大的麻烦就是生态影响的不可预见性,对于南乔治亚岛来说,冰川退缩产生了一个此前谁也没有想到的问题,那就是原本被冰川隔开的陆地现在相互连通了。这件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南乔治亚岛上有很多外来物种,它们原本被冰川禁锢在一小块陆地上,无法扩散开来,如果冰川大量退缩的话,这些外来物种就将有机会扩散至全岛,给岛上原有的生态系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这方面的一个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麋鹿。最先登岛的挪威捕鲸者为了方便自己吃肉,把原本生活在北极地区的麋鹿引进到了南乔治亚岛。它们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气候,迅速繁殖了起来。麋鹿的食量很大,破坏了南乔治亚岛原有的植被。随着冰川的退缩,原本只局限在少数峡谷地区的麋鹿开始向周边扩张,南乔治亚政府终于坐不住了,于2013年开启了麋鹿清除计划,专门从挪威请来的麋鹿猎手用了4年的时间射杀了6739头麋鹿,据说有一部分麋鹿肉被卖给了南极邮轮,那几年来南极旅游的游客口福不浅。

麋鹿体形大,在这个光秃秃的南乔治亚岛上很难藏身,清除起来难度不大。最后一头麋鹿被射杀于2016年1月20日,从此南乔治亚岛最著名的外来物种终于被灭绝了。几年前的南极旅游手册上还写着南乔治亚岛可以看到北极麋鹿的字样,但现在的游客只能看到作为纪念品被保留下来的鹿角了。

另一個外来物种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这就是老鼠。老鼠体形小,繁殖力强,清除起来难度要大得多。这项任务交给了南乔治亚遗产信托基金会,他们于2007年开始着手研究灭鼠方法,最终决定采用直升机投毒的方式,分区灭杀。为此他们专门研制出一种有毒饵料,有效期很短,而且不溶于水,不会对岛上生态带来永久伤害,他们还专门把饵料做成蓝色,防止鸟类误食。当然了,如果鸟类误食了死于毒药的老鼠还是会死的,但老鼠很少死于户外,这个副作用还是可以接受的。目前这项计划仍在进行当中,据说效果不错。基金会还专门派人上船为大家普及了相关知识,并要求我们在岛上徒步时注意观察,一旦发现老鼠的踪迹就立即报告,这可以看作南极旅游业为动物保护所做的贡献吧。

无论如何,像麋鹿和老鼠这类外来动物理论上都是可以被根除的,外来植物就要困难得多。我在南乔治亚岛上看到了欧洲大陆最常见的那种鲜绿色的草坪,它们都是20世纪初期从英国引进的品种,比岛上原有的暗绿色杂草长得快,挡住了阳光,所以岛上原有的植被已经很难看到了。我甚至在岛上看到了很多蒲公英开的小黄花,点缀在绿油油的草坪中间,怎么看怎么像欧洲。

几乎所有的外来物种都是欧洲人带进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挪威和英国的捕海豹者和捕鲸者带进来的,他们不但杀死了无数本地野生动物,还通过引入外来物种的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了南乔治亚岛的生态系统。

格雷特维肯捕鲸站

在南乔治亚岛的最后一天上午,“海精灵号”驶入了一个隐藏在大港湾里面的小港湾,拜访了被两个港湾保护起来的格雷特维肯(Grytviken)捕鲸站遗址。这是岛上最重要的古迹,它见证了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一段相当惨烈的往事。

事情要从1902年说起,一艘名字就叫“南极号”的瑞典科考船在前往南极考察的途中在南乔治亚岛停留了几天,船上的地理学家安德森发现了这个隐藏很深的港湾,还发现了当年海豹猎手们丢弃在岸上的几口用来剥皮的大锅,安德森遂将岸边的一大块平地命名为格雷特维肯,意为“锅之地”。

“南极号”的船长是挪威人卡尔·拉尔森(CarlLarson),他在港湾里发现了好多鲸,密度大得连行船都困难。要知道,捕鲸是挪威人的传统,但当时北冰洋里的鲸已经被捕光了,其他大洋里的鲸也已经被捞得差不多了。拉尔森当然知道自己的发现意味着什么,从南极回到阿根廷后他立即拉来一笔投资成立了一家渔业公司,于1904年驾船回到了南乔治亚岛,在格雷特维肯建造了南极地区的第一个捕鲸站。

因为南极鲸密度大,又还没有养成怕人的习惯,捕鲸站正式运营的第一个捕捞季就获得了大丰收,没怎么费劲就抓到了195头鲸。因为数量太多,捕鲸站根本来不及仔细处理,只是把最厚的脂肪层切下来炼鲸油,其余的全都被当作废物扔回了海里。那段时间整个海湾堆满了鲸的尸骨,就连海水都被鲜血染红了,捕鲸站里到处堆放着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腐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有位船员回忆说,有一次他们的船在大雾里迷了路,最终船长用鼻子当导航仪,顺着这股臭味找回了家。

鲸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鲸油,鲸油不但可以用来制作食用油,更是工业用润滑油和照明用灯油的最佳原料,需求量巨大。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捕鲸业的兴起为工业革命提供了必需的润滑剂,否则的话工业文明绝对不会如此顺利地登陆欧洲。事实上,欧洲工业革命所需的大量原材料都是从全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搜刮来的,鲸油只是其中之一。与其他文明相比,欧洲文明具有很强的掠夺性,这是工业革命得以首先在欧洲兴起的重要原因。

南乔治亚岛有鲸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没过几年岛上就又建起了6个捕鲸站,但无论是规模还是利润都不如格雷特维肯。如今那6个捕鲸站都已被废弃,不允许游客参观了,只有格雷特维肯捕鲸站经过修缮后重新对外开放,为游客们保留了一个回望历史的窗口。当年专供管理人员及其家属居住的高级公寓还被改建成了一座博物馆,里面展出了很多和捕鲸有关的文物。“海精灵号”上的几个外国游客看得津津有味,他们是读着《白鲸记》(MobyDick)长大的那一代人,捕鲸故事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武侠小说对于中国读着来说那样亲切。历史上中国人几乎没有参与过捕鲸,对这个行业相当陌生,因此大部分中国游客对这个博物馆不感兴趣。其实这场延续了几百年的人鲸大战非常有意思,它很好地说明了技术的进步是如何影响人与大自然之间关系的,同时也为未来可持续发展模式的设计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考案例。

欧洲人最早是划着小舢板去捕鲸的,用的是投掷型鱼叉,因此这一时期只能捕到行动迟缓性情温顺的露脊鲸(RightWhale),英文名字中这个Right的意思就是盯准这种鲸去捕就“对”了。19世纪60年代末期,一个名叫斯万·弗伊(SvenFoyn)的挪威人发明了爆破型鱼叉,就是把装有炸药的鱼叉像炮弹一样打出去,击中鲸后炸药在鲸体内爆炸,利用火药的威力把鲸杀死。爆破型鱼叉的发明,以及蒸汽动力追逐船的出现极大地提升了捕鲸能力,从此体形更大、性情更为凶猛的抹香鲸、长须鲸、座头鲸和蓝鲸等等便开始遭殃了。目前人类捕杀的体形最大的一头蓝鲸就是在南乔治亚岛附近海域捕到的,然后被拖到了格雷特维肯捕鲸站被肢解。那是一头33.58米长的雌性蓝鲸,体重超过了150吨。不难想象,普通的小舢板和投掷型鱼叉不可能是这样一头庞然大物的对手,必须用排水量至少几百吨的蒸汽船外加爆破型鱼叉才能将其捕到。

鲸食量很大,一般的小鱼小虾不够吃,只有地球的两极地区才会有大批成规模的鱼群和虾群出没,于是大部分鲸都是在夏季的时候去相应的极地海域进食,冬季时再回到赤道附近的温暖海域繁殖。赤道地区的海洋面积大,鲸密度低,很不好抓,两极地区鲸密度虽高,但危险性太大,直到人类把船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结实之后才终于敢去极地捕鲸了,捕捞效率也因此而成倍提高。当年在南极地区作业的捕鲸船效率高到根本来不及把猎物运回捕鲸站,捕鲸人通常会在杀死一头鲸后往它肚子里塞一个气球并充气,让死鲸浮在海面,然后在鲸的尸体上插上一面旗子作为标记,再去捕杀下一头,最终再将所有鲸的尸体绑在一起拖回捕鲸站。当时的最高纪录是一艘捕鲸船一次拖回14头鲸,这就是为什么早期的捕鲸站根本來不及仔细处理鲸尸体,只把最有价值的脂肪层切下来炼油,其余的全都丢回大海里去了。

为了减少浪费,英国政府(确切地说是马岛政府,因为当时南乔治亚岛归马岛管辖)规定南乔治亚岛的捕鲸站必须将鲸身上的所有部分都利用起来,于是格雷特维肯捕鲸站进行了扩建,增加了处理肌肉、内脏和骨头的设施。从此不但鲸的脂肪层可以被用来炼油,就连骨髓中的鲸油也被提炼了出来,炼油剩下的残渣被做成了肥料,鲸肉和内脏则被加工成动物饲料,销往全世界的家禽家畜饲养场。这样算下来从一头鲸的身上可以生产出价值2500英镑的产品,这笔钱相当于现在的18万英镑!

如此高的利润吸引了很多人来南乔治亚岛打工,他们大都来自挪威、瑞典和英国这几个北欧国家,每年南半球的夏季来这里拼命工作5个月,每天工作12个小时。工人们的住宿条件极其简陋,工作环境肮脏不堪而且充满危险,业余生活更是极为枯燥。据说当时捕鲸站附设的一家小卖部里最受追捧的商品竟然是香水,工人们买香水可不是为了吸引异性用的(当时捕鲸站里几乎没有异性),而是用来喝的!原来,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捕鲸站从来不卖酒,有人发现喝香水也可以产生类似醉酒的效果,于是香水就被工人们买光了。后来甚至有人发明了把香水和鞋油混在一起喝的新方法,据说效果更佳。

如此糟糕的地方,却从来不愁招不到工人,原因就是这里的工资高,鼎盛时期一名普通工人连续工作两年挣到的钱就足够回家乡买农场了!金钱的诱惑把一批又一批欧洲工人送到这个遥远的海岛,杀死了一头又一头鲸。据统计,南乔治亚岛上的7个捕鲸站在其运营的60多年时间里一共捕杀了17.525万头鲸,对于一个小岛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读到这里,很多读者都会得出结论说,当现代科技和人类的贪婪本性结合在一起之后,其结果一定是灾难性的。没错,这两样东西的结合在很多地方都导致了灾难,但南乔治亚岛的捕鲸故事并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英国政府很早就意识到了过度捕捞的问题,出台了很多法律法规对岛上的捕鲸站加以限制。17.525万这个数字之所以精确到个位数,正说明英国政府对于捕鲸站的监管还是很细致的。如果总数确实只有这么多的话,南乔治亚岛周边海域的鲸种群并不会崩溃得如此彻底。

但是,英国政府低估了人类的贪婪本性。1925年,有人把炼油装置搬到了一艘捕鲸船上,建成了一座海上炼油厂,从此鲸不必再拖回岸上处理了,可以直接在海上炼成鲸油。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捕鲸船可以航行到更远的海域捕鲸,作业范围几乎扩展到了整个南极海;二来这么做可以逃避相关国家对捕鲸行业的管制,资本的贪婪本性可以不加限制地发扬光大。据不完全统计,到1930年时已有41座海上炼油厂在南极海域作业,另有232艘捕鲸船为它们提供猎物,南极海域每年的捕鲸数量从1925年之前的1.4219万头猛增到了4.0201万头,其中90%都是直接在海上处理的,如此疯狂的捕杀使得南极海的鲸种群很快就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捕鲸者当时也会顺便捕杀南象海豹,因为海豹油同样是一种利润很高的商品。但是,因为海豹是潜水高手,不像鲸那样经常需要浮出海面换气,因此捕杀象海豹只能在岸上进行,监管起来相对容易,英国政府专门为象海豹建立的配额制度终于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其结果就是象海豹种群数量一直维持在一个较为稳定的水平,海豹炼油产业基本上做到了可持续发展。目前南乔治亚岛及其周边海域大约生活着40万头南象海豹,种群状况可以说是相当健康的,与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捕鲸行业缺乏监管的特点对于行业本身的影响是致命的。由于海上捕鲸船的泛滥,使得鲸油的价格一落千丈,生产成本更高的陆上捕鲸站不得不关门歇业。虽然后来又有几家试图重新开张,但到1965年时岛上所有的捕鲸站全部永久性关闭了。海上捕鲸也好不到哪里去,随着鲸数量越来越少,捕鲸的难度越来越大,成本越来越高,最终整个行业都垮掉了。

读到这里,肯定又会有很多读者得出结论说,还是经济杠杆力量大。但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如果经济杠杆真的能起作用的话,随着鲸数量越来越少,鲸油的价格肯定会越来越高,最终还是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的。经济杠杆是个死循环,不到鲸灭绝的那一天是不会终止的。但是,如今鲸的数量虽然远未恢复到当年水平,但毕竟没有灭绝。比如我们这次航行过程中就看到了座头鲸、长须鲸和虎鲸的身影,之所以没有看到更多,主要原因在于11月份仍然属于南极的初夏,再过一个月应该就能看到更多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拯救了鲸呢?是宗教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格雷特维肯捕鲸站里质量最好的建筑物就是教堂,它坐落在厂区的后面,从教堂的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整个屠宰场的全貌,当年弥漫在空气中的腥臭味儿肯定也被正在祈祷的教徒们闻到了,但显然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事实上,真正救了鲸一命的不是宗教,也不是经济杠杆,而是科学技术的持续发展。首先,一个名叫亚伯拉罕·盖斯纳(AbrahamGesner)的加拿大人于1851年发明了从煤中提取煤油的技术,代替了鲸油的照明功能。8年之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打出了世界上第一口油井,从石油中制成的煤油进一步降低了煤油的成本。再后来,一个名叫约翰·洛克菲勒(JohnRockefeller)的商人又学会了如何把各种长度的碳链从提炼煤油剩下的“废料”中分离出来,分别制成蜡烛、凡士林、有机溶剂和干洗剂(石脑油),从此鲸油的所有功能几乎都被廉价的石油替代了。

鲸还有一些其他用途(比如食用),因此日本、挪威、冰岛和俄罗斯等少数国家还在以“科学”的名义捕鲸,但他们的这一行为正在受到来自全世界的压力,原因就在于多年的科学教育使得大多数老百姓都意识到鲸的环保价值要远高于食用价值。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动物毛皮产业,海狗之所以没人捕杀了,主要原因就是海狗皮不再是一种时髦的商品了。

值得一提的是,動物保护并不一定意味着不能利用,南乔治亚岛周边海域一直有捕鱼船在作业,只不过它们受到了严格的监管。南乔治亚政府在格雷特维肯港湾附近的爱德华国王角(KingEdwardPoint)设立了一个研究所,通过对周边海域的生态学研究,科学地确立每种鱼的捕捞上限。南乔治亚政府的渔政船常年在周边海域巡游,不定期地对所有来专属经济区捕鱼的渔船进行上船检查,确保对方遵守法律。

这家研究所还着手研究如何减少长线钓鱼对信天翁种群的危害,强制要求所有长线钓鱼的渔船遵守规范。据统计,2006~2011年这5年里,在南乔治亚岛周边海域作业的10艘长线钓鱼船只误杀了4只信天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全世界的渔业管理部门都能像南乔治亚岛这样敬业的话,信天翁的种群恢复指日可待。

所有这一切工作所需的经费全部来自捕捞许可证的出售,卖证的收入已经能够基本满足南乔治亚政府的日常开销了。为了更好地保护渔业资源,2012年南乔治亚政府在岛的周围设立了一个总面积高达1.07万平方公里的海洋保护区,区内禁止一切商业捕捞行为。这个保护区被公认为是全世界面积最大,保护得也最好的海洋保护区,这个头衔直到2016年年底才让位给了新成立的南极罗斯海地区海洋保护区。

南乔治亚岛的例子说明,野生动物的可持续利用并不难,即使像南象海豹这样的大型动物都是可以做到的,但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科学地设定捕杀上限,第二是严格执法,这两条缺一不可。捕鲸业就是因为没有严格执法,最终自掘坟墓。

结语

参观完捕鲸站,探险队组织部分游客在港湾里玩皮划艇,我有幸成为第一批下水的游客,体验了一把泛舟南极海的感觉。

皮划艇又窄又小,我几乎是坐在水下划行的,感觉自己不再是一名游客,而是一条会游泳的鱼,穿行在海带丛林中,和其他南极动物们融为一体。海豹们完全不怕人,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钻来钻去,有一只南极海狗甚至在我面前玩起了侧空翻,身体像纺锤一样转个不停,水平再高的人类运动员都很难做到。我还看到好几只南极燕鸥在海湾里捕鱼,它们长着一个雪白的肚子,飞行能力超强,可以在空中悬停很久,寻找水下目标,找准目标后它们会一个俯冲扎进水中,像炮弹一样迅速。如此复杂的动作即使是目前最先进的飞机都难以做到,进化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虽然那天下起了小雨,空气阴冷,但我却玩得非常高兴,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其实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员,但发达的智力让我们骄傲了起来,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大自然之上了。神奇的南乔治亚岛让我看到了自然力量的伟大,同时又体会到了融入大自然的喜悦。这种喜悦是建立在知识之上的,对自然规律理解得越深刻,就越能体会到自然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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