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1982年10月,铁生在《丑小鸭》杂志发表了一篇冷到骨髓里的短篇小说《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一对迷失了方向的残疾人,在寒冷的胡同里,从傍晚一直走到天黑。女的是侏儒,抱着一个太大的饼干筒;男的拄拐,提着一辆儿童车;买儿童车的时候,女的把书包还丢了。小说里一直是两人的对话,以对话交代氛围——女的似乎一直在哄那个男的,他们想要一个孩子,希望自家和别家一样,也能有天伦之乐。自己不敢生,怕遗传基因不好,想领养一个,这是约好了去看孩子,满满一筒饼干与儿童车是对期望获得的孩子的寄托。两人对话的磕磕碰碰,都是为了表达内心不安。不安什么呢?女的说:“要是要个小一点的呢?”男的说:“那不还是要长大?”他们怕自己的残疾吓着孩子,这才是冬夜胡同里绕来绕去都绕不开的寒透骨髓的问题。他们期望饼干与儿童车能掩饰这问题——“只要咱们真心待他好……”但最终,找到了那地方,终还是避不了的赤裸裸的现实——那青年妇女正好带着孩子,在责怪声中出门。帮他们张罗的“老石”的丈夫就对“老石”说:“你不该告诉她,换了我,我也不愿把孩子给两个残废人。”这现实是不能面对,却又必须面对的。我后来才知道,这小说里那个绕不开的问题,其实是史铁生自己的。那时他还期望着的恋爱尚未结束,他所要面对的,是他心爱的,照亮这“角落”的“王雪”的父母能否面对他的轮椅?那时他还期望着能有超现实的爱,就像小说中那对夫妇“只要咱们真心待他好……”的希冀。哪怕他心里清楚这希冀虚假,靠不住,也仍是一种期待。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几乎是与《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同时期创作,构成了冷暖对比。我不知道铁生当年写作的时候,这暖是不是心里的一种支撑?《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结尾,到医院来看望他的同学,捎来一张白老汉用留着过年的十斤好黄米换来的十斤陕西省粮票,让他治病用。他专为这张在北京本不能用的粮票,写过一篇小文《人间》,充满感情地说——
前些年,您知道它对一个陕西农民来说等于是什么吗?也许等于一辆汽车,也许等于一所别墅,当然,要看和谁比。不过,它比汽车和别墅可重要多了。为了舍不得这么张小纸条,有时会耽误了一条人命。
这“人间”是他当时一种心理依据。小说里说,白老汉儿子的病,就因为舍不得给大夫送礼耽误的——当时,就是“送十来斤米或者面”的事。
史铁生是1969年1月下乡的,比我晚了四个月。他下乡其实不到三年——出现病症后,1971年9月就回京了。“清平湾”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他的残疾,有可能就与这不到三年的劳作及牛棚生活有关。我曾问过他,腰到底是怎么出的问题?他说,放牛时候有时就在地上睡了,可能是着凉,寒气累积多了;也可能是基因里本身就埋伏了的,医生都说不清楚。他插队的照片,和1978年我见到他时很不同。那张头戴白羊肚巾抱着初生牛犊的照片,浓浓的眉、浓浓的胡子,完全像个陕北农民。疾病对一个生命形态的改变,真令人感慨。
但那些有可能种下祸根的日子,在铁生的笔下,却写得那么浓厚安静。他写牛棚之夜的静谧,远山就如剪影,牛的咀嚼声与虫鸣混合在一起,白老汉的絮叨与留小儿的童稚询问就像摇篮曲。作为知青作家中的一员,他的小说里,主角是白老汉与留小儿,而不是“我”,因为“我”只是过客,他们却祖祖辈辈都那样在那儿生活。他的插队故事,更详尽记录在后来,1986年初发表在《钟山》杂志上的中篇小说《插队的故事》里。那是1984年北京作协帮他回了一趟陕北后,他对知青生活的答卷。小说前三分之二写“清平湾”,在白老汉之后,更深入写那里的人在他眼里“哀壮”的生活——房东“疤子”生了七个孩,为生计下井挖煤,一天才挣一块钱。他婆姨,明娃妈则纺线织布,榨油酿酱,日子也就一天天过下来了。明娃得了心脏病,治不好,明娃妈说不能让他这辈子连婆姨都没有,就花尽可怜的积蓄给他娶了媳妇。第二年明娃死了,讨不起媳妇的瞎老汉收养的随随就收留了他的媳妇、他的儿。在铁生的答卷里,“我”和知青们的插队生活,其实只是这块土地上一段自己难以忘怀,自恋着慰问自己的插曲。他与我聊起过那些放大了知青苦难的小说:“说咱们苦?比起那里的人,咱们算什么呀?”
《插队的故事》用后三分之一写旅途,没下过乡的人大约会觉得结构有点奇怪,下过乡的人,则能理解那些年旅途意味着什么。过年前挤上火车兴高采烈地回家,过完年满带各种吃食,背着沉重的旅行袋,再挤上火车神情黯然地回乡。那时全国各地旅途上,奔波着多少知青?找不到旅馆,在火车站里拥挤着过夜的;盖着黑油油的爬着虱子、跳蚤的被子,挤在大车店里……这后三分之一,不仅因旅途在知青记忆中所占的比重,大约更为了“已经留在黄土高原上的那一个”,他要表达的是命运。
作为同龄人,我们都无法回避对那段经历价值的质疑。《插队的故事》最后写到1985年他回“清平湾”,说那窑成了仓库。“那群吵吵嚷嚷的少年都到哪去了?好像根本就没来过,好像他们还在窑里,睡着懒觉……”这小说我是读一遍感伤一遍的,我见过他们住过的窑洞破败的照片,畢竟窑还在。而我回东北,知青点的砖房与老乡的泥房,连残垣都找不到了,只剩下一片齐腰高的荒草。尽管这样,我们还会去寻找,沿着那条已经荒芜的路,去找那片曾经的麦场。我们在那里扛着180斤的麻袋上跳板,曾经的16岁、17岁,多少人的腰就落下了病。我们去找坡下那口遥远的井,从那儿挑一担水到宿舍,学着来回换肩膀,得负重20分钟。除了铁生说的受苦,那段生活的价值在哪里呢?我们创造的是价值的负数,在铁生的陕北,种一亩地只收七八十斤粮食。我们在东北,机械化换来的也是极低的亩产,且每年冬天为取暖,不知要烧掉多少荒原上的树。这些树如果当年不被我们砍掉,现在是绵延的森林。那么,我们到底收获了什么?仅是最宝贵的年龄,曾经在那里生活,留下了青春的见证吗?我想,我和铁生一样,最终才体会到,这段生活的真正价值,是让我们感受到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那么一块土地联系过我们,还有那么一些人祖祖辈辈在那样生活。它让我们真正懂得了人人“生而不平等”,因懂了“生而不平等”,才懂了,有了柔软的同情心。
对铁生而言,这段生活重新思索的感触,其实是说服了他自己:既然牛生为受苦,人也一样,就不必为受苦鸣冤了,无非是受苦方式不同而已。同样,既然“人不知道被命运安排在哪儿”,必各有命途。既然命好命坏的概率均等,也就不必抱怨不公了。这时,他已经觉得,坦然面对自己的轮椅,才是真正的自尊了。对他而言,从自悲为辛酸的人生中走出来,真不容易。(待续)
1984年,史铁生回陕北延安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史铁生第一本小说集,印数1.54万册,定价1.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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