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岁的法国动画导演米歇尔·欧斯洛至今也没有融入那安全而又一成不变的动画电影工业,他始终用他那千奇百怪的想象力与资金短缺的现实较量。
1998年,法国动画导演米歇尔·欧斯洛(MichelOcelot)的第一部动画长片《叽哩咕与女巫》上映,并创下当时130万人次的法国动画电影观影纪录。此前,欧斯洛并不被大众所熟知。他在业界的名头其实很不小,凭借一系列小制作的动画短片在欧洲拿过英国学院奖、法国恺撒奖等多个奖项,并在1994至2000年,连任两届世界动画电影协会主席。
叽哩咕系列在商业上极其成功,欧斯洛后来又推出了两部续集,但对他来说,叽哩咕永远是让他矛盾的,因为那不是他最爱的动画风格和主题。当本刊记者问到他是否还计划再做一部叽哩咕续集的时候,73岁的欧斯洛突然反问:“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问我这个问题?不,我不想再做了。”
叽哩咕成了欧斯洛一生背负的标签,但这并不是全部的他。
脆弱而华丽的剪纸
现在再回去翻看欧斯洛1979年的第一部动画短片《三个发明家》,依然会被它感动。在淡蓝色、粉色或者浅棕色的长方形背景纸上,他将一张张普普通通的白纸剪出镂空的花纹,在简易的定格动画拍摄方式下,一个个朴素的剪纸形象伴随着古钢琴的背景音乐,移动、翻转、跳跃。那是一种一丝不苟的、精致的、内在的华丽。
细小的剪纸纸片,因为中间镂空过多,因此放在背景色的纸板上时,会自然而然地部分翘起,欧斯洛从纸板的一侧放置一个光源,于是,白色的剪纸纸片通过阴影巧妙自然地获得了黑色的背景轮廓。细薄的剪纸是华丽的,也是脆弱的,宛如欧斯洛当时的内心。
出生在法国南部的欧斯洛,从小随父母前往西非几内亚生活,到中学时期才回到法国,去了北部的昂热生活。习惯了西非和法国南部的温暖阳光,昂热阴冷多雨的天气让欧斯洛很难受。学习成绩很不好的他觉得自己在中学并不合群,课外他爱上了做手工和画画。中学毕业后,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昂热大区美院学习绘画。
“我刚开始做动画的时候,还根本没有动画学校。而当时标准意义上的动画对我来说也没有意思,于是我自学。”欧斯洛回忆道。
在昂热美院的好成绩让他进入了著名的巴黎国
家高等装饰艺术学院(EcoleNationaleSupérieuredesArtsDécoratifs)。但当时的装饰艺术学院专注于室内装饰设计领域,只有很少的平面设计课程,没有动画电影,失望的欧斯洛再次离开。
渴望学习动画的他想到了以动画著名的美国。他去了加州艺术学院(CaliforniaInstituteoftheArts)学习,然而依然运气不好,赶上了1968年的动荡年代,学校老师不授课,他一点动画都没学到,在洛杉矶待了一年多。他称那段时期并非一无所获:“我不说法语,穿得像美国人,吃美国人的吃的,起码充分感受了美国文化。”
回到法国后,欧斯洛在一个小动画工作室打过工,后来经历了两次待业,甚至去了少儿工作坊教孩子们做手工剪纸。在此时,动画制片人雅克·鲁克塞尔(JacquesRouxel)找到了他,希望他可以做一部属于自己的动画短片。
此时待业的欧斯洛实在太穷了。“我只能用我买得起的材料做动画,所以我选择了剪纸,因为它很便宜。”欧斯洛回忆道。
第一部作品《三个发明家》总共时长12分钟,故事很简单,一个三口之家,丈夫、妻子和女儿都具有创造天赋,热衷于用机械发明改善生活。丈夫发明了热气球,妻子发明了纺织机,女儿发明了玩具。但街坊邻居却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不断地猜忌和破坏。欧斯洛剪出一个极其华丽的纸热气球,热气球从三个发明家的家中飞出来,落到了外面的田野里,三个纸折出来的农民拿着纸锄头把热气球砸坏了。于是,观众们看到,那华丽的剪纸热气球被一点点地撕碎、揉烂,纸科学家在一旁低下头,面容忧伤,旁白缓慢地说道:“可世人无法理解,发明创造的意义何在。”最后,城市中的折纸居民聚集在三个发明家的家门前,用一把火,把那华丽剪纸做的家完全烧掉了。
短片中的故事存在历史原型。18世纪的著名化学家拉瓦锡发现并命名了氧气和氢气,却因为曾为王室工作且实验仪器昂贵,在法国大革命中被判死刑。同样是在18世纪,世界上第一个热气球在法国升空,当它飘到郊区时,恐惧的农民尖叫着用铲子、叉子把热气球捣得粉碎。
而那纸折出来的发明家,却更像是欧斯洛本人——他异想天开的发明创造,便是剪纸动画。
明暗世界的无数个寓言
《三个发明家》让他获得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动画片。在继续做了几个传统绘画动画短片之后,1989年他领下法国Canal+电视台的邀请,制作一共8集的电视动画短片,取名《如果电影》(CinéSi)。
“如果说一开始我选择剪纸,是因为它很便宜,那后来我选择剪影,是因为它比剪纸更便宜。”由于资金太少,欧斯洛转向剪影动画。这一技术在大师洛特·雷妮格(LotteReiniger)身后基本在欧洲失传,而有着剪纸基础的欧斯洛显然得心应手。
人们看不到欧斯洛《三个发明家》中那细薄而华丽的镂空白色剪纸形象了,与此相反的,是一块块黑色的剪影轮廓,也有细节镂空,但没有了白色细薄纸片那自然而柔弱的翘起。而随这个改变而来的,是在黑色的轮廓外,欧斯洛添加进了各种背景颜色来表达情绪。
《如果电影》以一个个传统寓言故事组成,每个故事几分钟到十几分钟,剧情各自独立。在此,欧斯洛展现出强大的讲故事能力。从住着飞龙和女巫的中世纪欧洲城堡,到古埃及女王宫殿、古玛雅黄金城、唐卡风格的西藏宫殿,再到葛饰北斋浮世绘风格的富士山。这些短故事中大部分的核心,都是男主人公克服艰难险阻去赢得公主的爱。
欧斯洛也不忘幽默和恶搞。格林童话中的公主开着宇宙飞船来找法布鹭。而青蛙王子的经典故事被他另类演绎,在相互倾诉完爱的誓言之后,王子和公主接吻,王子变成了青蛙,青蛙成功说服公主再亲他之后,公主变成了一只蜗牛,于是两人不断亲吻,但都只会导致他们其中一人变成另外一种动物,最终王子变成了公主的模样,公主变成了王子的模样,两人怕再变回动物,便老老实实地回到城堡,各自在生活中替代扮演对方的角色,从此不敢再接吻。
非洲草原上的黑人男孩在千里跋涉,避开三个凶狠的野兽,巧妙回答完国王提出的刁钻考题,并最终被允许获得国王继承权和美丽的公主,此时黑人男孩却拒绝了国王,他说因为他在遥远的家乡已经有了女友,然后行了一个脱帽礼,轻松地吹着口哨转身离去。
“即便当时能拿到的资金很少,这组短片依然有着一种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单纯,那么少的制作人员,呈现出那么多细节,那是一种坚韧的快乐。”欧斯洛回忆道。
新的尝试
“如果电影”系列大获成功,欧斯洛因此获得了制作一部动画长片的机会,那时他已经45岁了。有了更多资金支持,他转而想用最经典的动画方式来呈现自己的第一部长片。他在工作室里,画了几千幅钢笔画。他想到了自己6岁到12岁期间与父母一起在非洲几内亚生活的日子以及他念念不忘的在童年时代父亲藏书中读过的那些非洲童话,于是他构思出了叽哩咕这个非洲黑人小孩的动画形象。影片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法国创下了130万人次的票房收入。
“因为叽哩咕的成功,我有了钱,可以在巴黎有了自己稳定的工作室和所有设备。”欧斯洛说。从此,他将主题面向更广泛的世界。“我小时候在非洲很快乐,在科纳克里上学,被平静、热心的人们所包围。天主教徒、新教徒、泛神论者和穆斯林都很自然地生活在一起,那种舒适感已经内化成了我的价值观。”欧斯洛说,“我做过的动画主题包含世界各地,那是因为我从没想过作为法国人,就只能去画法国有关的东西。……我就像个在果酱店买果酱的人,我要尽量把所有果酱都尝一遍。没有限制。”
《叽哩咕与女巫》成功带来的资金上的支持,也使他开始接触到了自己最不熟悉的动画制作方式——数字动画,3D技术成了欧斯洛一个极其大胆的尝试。2007年,欧斯洛制作了动画长片《阿祖尔与阿斯玛尔》(AzuretAsmar)。从背景到人物全部都是3D画面,与他以往的风格完全不同。后来的《叽哩咕与男人和女人》(Kirikouetleshommesetlesfemmes)以及其他很多作品都延续了这种风格。
而在漫游了非洲草原、中世纪城堡、穆斯林清真寺之后,73岁的欧斯洛正在回归他的巴黎。他目前正在制作的新动画长片《迪哩哩在巴黎》(DililiàParis)将时间背景定位在了法国20世纪初的“美好年代”,这也将是他第一次展现自己生活的巴黎。
三联生活周刊:你还想再做一部有关叽哩咕的动画吗?
米歇尔·欧斯洛:不,我不想。当我刚做完我的第一部长片《叽哩咕与女巫》之后,看过样片的人都对我说:“非洲主题卖不出去,你画的形象很难看,制片商会被你拖累破产的。”但最后,《叽哩咕与女巫》成功了。成功之后,很多人马上又对我说:“那你就赶紧制作《叽哩咕》续集吧。”我完全接受不了人们对我的这种要求,我还有很多自己的计划和想法。但我拒绝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观众们对《叽哩咕》续集的呼声太高了,涵盖所有年龄段和所有种族。当一名非洲观众对我说“你的动画片做得很好看”时,我就没法再停止出续集了。然后我就决定制作第二集《叽哩咕与野兽》(Kirikouetlesbêtessauvages),接着又做了第三集《叽哩咕与男人和女人》,因为观众的要求还在继续。目前,我不想再制作第四集了。但我也不知道最终我会不会做。
三联生活周刊:有没有想过“叽哩咕”系列为什么会成功?
米歇尔·欧斯洛:第一部成功之后我分析过,但在上映之前,没有人认为它会成功,我也没有信心。我觉得叽哩咕有一种我本身内在的天真、纯净和诚实,我从不欺骗自己,认真工作。我觉得是这种真诚打动了观众,因为在所有观众内心,都有一片真诚。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你已经有一个固定风格吗?
米歇尔·欧斯洛:我最理想的状态是不适用单一风格。但我再想想,我确实有一种风格。一开始,是因为我没有钱,只能选择剪纸,因为它便宜,而剪影更便宜。但“叽哩咕”系列之后,我有了钱,我还是喜欢剪影效果。我从小就喜欢拿着剪刀剪纸,它属于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那是一种纯净的、非常风格化的画面。剪影的边缘明确、直接,不是朦胧的。而剪影本身影子的状态又带有神秘感。就好像,在一个深夜,所有神奇的东西都会苏醒。
…………
如果说我有一个风格,我觉得就是简单……就是让人们简单直接地理解,仅此而已。我喜欢中国水墨画,也是因为它呈现出来的简单,几笔几画就能让画面饱满,几片树叶、几段竹子,简单但足够。动画也一样,一些展现出来的表象,可以让观众们的大脑去思考、去理解,而人们喜欢思考。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还有资金短缺的问题吗?
米歇尔·欧斯洛:我在准备我新的长片《迪哩哩在巴黎》。现在的团队有50多人,大部分在我巴黎的工作室,也有一部分在蒙彼利埃,在布鲁塞尔。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没有办法,到现在,我做动画片依然会遇到很现实的资金短缺问题,所以我需要找赞助。比利时方面给我的新片出了资,所以我的一部分团队要在比利时工作。蒙彼利埃大区政府也资助了我们,所以我的团队中也有一些人会去蒙彼利埃。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会尝试《阿祖尔和阿斯马尔》这样奇特的3D动画片风格?
米歇尔·欧斯洛:《阿祖尔和阿斯马尔》中的所有人物都是3D的。在美国,3D指的是戴上3D眼镜呈现出的视觉仿真效果。在法国,我们讲的3D是指用电脑程序绘制出人物的所有面,而其透视都是准确的。这样当我们绘制出了一个完美的3D头部,我们就可以让它随意转动,而这在手绘动画中是无法展现的,更别提剪纸或剪影了。在我的下一部动画长片中,也会使用相同的技术。
我不喜欢美国语境下的3D效果,当我看那些仿真度极高的数字动画时,我始终有一种对数码软件技术的震撼感受,而不是对动画片本身。对于我来说,我来决定怎么处理与电脑的关系。我坚决不会使用仿真3D效果。如果我想得到真实的画面,那我就去真实拍摄它。而人工制作的动画,就要保持人工制作的特点,不应该给观众制造一种虚假的真实效果。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美国的动画产业?
米歇尔·欧斯洛:美国有着完善的动画电影工业,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但同时也在不断间接地扼杀其他独立动画人。美国动画电影拒绝失败,所以很少跳出既定的工业流程,也很少冒险。但像法国的一些独立动画人还在坚持,每次都会去冒险,不想去复制那种既定流程。很多去年上映的法国动画长片我觉得都很好,比如《西葫芦的生活》(Maviedecourgette)、《越冬的露易丝》(Louiseenhiver)、《漫漫北寻路》(Toutenhautdumonde)和《无手的少女》(Lajeunefillesansmains)。
记者张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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