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炸得欢气,焰火开得明艳,红红绿绿的过门钱子盈满门楣——白云窝老魏家,今年,张灯结彩,过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春节。能不热闹吗?在北京当差的大儿子,全家回来了;在上海就职的二儿子,全家回来了;就连远在美国洛杉矶的闺女,也飘洋过海带着恋人赶了来。
老婆一边在灶头忙活,一边高兴地抹眼泪,老头子,这不是做梦吧?
老魏择着鲤鱼,一甩手上的一把碎鳞,笑着说,当然不是梦。心里却暗暗嗔骂,小兔崽子们!要不是爷老子在电话里施那点小性子,你们铁定没一个回来。
以往过年,孩子们没一个回的,家里孤寂冷清、落雪可闻,老两口子没胃口也没心情,经常年货都懒的置办。一想起这,老魏就黯然神伤。
儿女都是贴在父母脸上的花。要说老魏家的日子,在白云窝是让人羡慕忌妒恨的——大儿子上清华,毕业留京;二儿子上复旦,毕业留沪;小女儿出国,硕博连读后留在美国。两个土老帽,培养出三个精英大学生,这在当地是震了的,上了省报上电视。只不过,那时候的老魏,两鬓没斑白,两耳没弱听,有一大把子的年华,有一大把子的力气。不像现在,提半袋子粮食,腰酸;赶半天鸡,气喘。
那时候的老魏腰杆子挺得笔直,把日子当歌唱。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门吴家,三个儿蛋子,上学没一个用功的,中学课本没啃完,统统落地生根打了庄户。老吴脸上天天灰不拉叽的,尤其是见到老魏,常有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冲动。老魏呢,对这个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也着实没客气过,动辄来上句养子不教如养驴,说的老吴脸上笑容比哭还难看。
一转眼就是二十年,老魏老了。那些青壮的岁月,雄纠纠气昂昂,打马而过,两鬓斑白的他,夜里躺在床上常辗转反侧,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想着想着眼角就潮湿了。白天在地里锄草或收割时,会情不自禁地瞅着那条村村通,他是多么希望儿子或者女儿一下子出现在视线里啊,可是瞅得眼睛酸涩,小兔崽子们影也没一个。倒是有一回儿,大老远看见一个扎马尾辫背双肩包的,像极了闺女。燕子!他撂下手里镰刀,两脚生风,爬小岭涉深沟,几步奔到公路上。一到跟前,他傻眼了——根本不是燕子,而是老膏药家的大孙女凤梅。凤梅说什么,他一个字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站着,嘴里一个劲地嘟囔,忙呢,他们都忙着呢。
老吴也老了,可是人家那篱笆院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孙子孙女萦绕膝下,儿子儿媳欢声笑语。平常小锅小灶对付,孩子们一来,吴婶就支大锅蒸大馍,豆秸在锅底下噼里啪啦炸花,炊烟在灶屋上袅袅升腾。尤其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喝甜甜的糯米酒,吃暄腾的发糕,吃插满大枣的团圆饼,老吴两口子脸上能笑出花来。老魏也享受过这种天伦,只不过那是在梦里,醒来泪水打湿枕巾一大片。
老婆跟着叹气,你说咱们当初咋就没多个心眼呢?留一个不让上学多好。你看老吴家那仨儿子,种棚的种棚,养牛的养牛,日子过得不照样美滋滋?
老魏抹抹老眼,呵斥道,你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净扯这没出息的话儿!
今年,还没进腊月,老两口子就期盼上了,盼着孩子们回来陪他们一起过年。
哪怕有一个也好啊。老婆说。
大儿子娶了皇城根的闺女,二儿子成了上海女婿,儿子都是给丈母娘喂的。女儿回来也好哇,却又隔山隔水的远。
果然,没到小年,兔崽子们的电话前脚跟后脚地来——老大说,爸,我今年过年全家上普罗旺斯旅游,就不回了哈;老二说,爸,单位安排我值班,就不回了哈。闺女燕子的电话是年二十六打的,不用接也知道是请假的。老泪在心里哗哗流淌,老魏一时情不自禁,抓起电话说,你打错了!
燕子笑了,明明是我爸魏幸福的声音嘛,咋就打错了?
老魏一顿,想起电视里正在播放的电视剧《爱情不在服务区》,一下子有了说辞。他气哼哼地说,幸福不在服务区!竟自把电话挂了。
老头子,你老糊涂了?咋给孩子说话呢?快打过去,就说逗她玩的。老婆说。
要打你打。老魏赌气。
老婆颤巍巍地按下一串号码,拨了几次都是占线,也就不了了之。
年二十八这天,一辆商务面包车开到家门口——魏家三兄妹,携家带口一起回来了。那一刻,老魏使劲揉着老眼,不让老泪淌出来。女儿问,爸,你眼怎么了?
进沙子啦。老魏高声说。
想到这里,老魏嘿嘿地笑,他甩掉手上鱼鳞,扯过老婆的围裙擦了擦手说,我得拎着孙子孙女,围庄转一圈去。
就知道显摆!孬好你把这条鱼择完啊。老婆冲院子嚷嚷。嚷嚷完,自个儿又嘿嘿地乐,这不是梦哩,嗯,不是梦。
(责编/方红艳 插图/王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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