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国
1
闷热的八月傍晚，一个年轻人骑着破旧的电动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
年轻人的T恤被汗水浸透，他也顾不得擦汗，一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把怀里的保温瓶抱得紧紧的。
这年轻人叫郝刚，今年和女朋友毕业后一起来到莲花井村，他是大学生村官，女朋友在村卫生室工作。
莲花井村位于成都平原东面的龙泉山脉，遍布浅丘，山峦相连，村里有七口井，形似七瓣莲花，莲花井村因此而得名。这村子是县里最偏远的地区，过去交通不便，这两年托乡村振兴的福，水泥路直修进了村里。
今天，郝刚到镇上开会，回来时顺道给女朋友带回个惊喜。
他一路飞驰，远远看见村卫生室的大门打开着，里面一片漆黑。早上出门时就停电了，看来这电果然还没来。
到了门口，他车未停好，就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哭，有人在叫，人声鼎沸，像菜市场一样。
郝刚急忙冲了进去。只见一群人围在输液的椅子旁边。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躺在上面，脸红得像开水煮过的螃蟹。更可怕的是，小孩牙关紧锁，四肢抽搐，眼睛一个劲往上翻。
郝刚的女朋友林丽丽急得满头大汗，一只手掐着小孩的人中，另一只手拿着蘸水的毛巾给小孩擦脸。她焦急地说：“高温惊厥需要马上降温，可是退热贴用完了，停电了也没有冰。口服退烧药，也不能立刻起作用啊。”
郝刚赶紧上前，把怀里的保温瓶递给她。
林丽丽转头一看是保温瓶，气得直哆嗦，啐道：“别捣乱。”
郝刚连忙把保温瓶打开，里面全是冰棍儿，空隙中还塞满了一块块的冰。这是林丽丽夏天最喜欢的零食了，保温瓶可以保护冰棍短时间不化掉。
林丽丽转怒為喜，手脚麻利地将冰块冰棍一股脑儿分装在几个塑料袋中，外面裹上毛巾，放置在小孩的额、颈和腹股沟。
这一招还真管用，没多会工夫，小孩的症状就平复下来。林丽丽赶紧和家属一起把孩子送去镇上的卫生院。
等一通忙碌过后，郝刚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孩子姓刘，父母都外出打工，平时主要由奶奶照顾，一向身体挺好，没怎么生过病。谁想前两天发烧了，刘奶奶迷信，找到村里一个神汉看治。这神汉姓劳，人称“劳火神”。这劳火神用神功口嚼炭火，给刘奶奶制了一包神药。
林丽丽气愤地说：“哪里是什么药，分明就是炭灰啊！”
除了吃灰，刘奶奶还听火神的话，大热的天用厚衣服捂着小孩发汗。幸好孩子的妈妈回来见势头不妙，把孩子送到了卫生室，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
林丽丽责怪郝刚说：“这都什么年月了？社会主义新农村里，你一个学理科的大学生村官，怎么能放任这样的迷信活动大行其道呢？”
2
第二天一大早，郝刚给村主任汇报了镇上开会的内容——安全防火教育，送电影下乡等等。末了向村主任报告了昨晚发生的事。
老村主任听了，摇头叹气。
原来这劳火神本是村里一个闲汉，十几年前跑到外地讨生活，一直音讯全无，父母过世都没露个面。几年前，他忽然灰溜溜地回来，光棍一个住在他家的祖屋里。不知哪一天起，村里传言他有了神通，能请火神附体。据说他能张嘴生嚼火炭，求得灵丹妙药，还能油锅洗手，替人挡灾消难。
郝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全国都在学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谐文明讲科学。党的干部能相信这些装神弄鬼、胡说八道？”
村主任干笑着说：“我当然不信啦。但是村里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乡亲们信他。没办法，你别看现在生活水平高了，可村民的思想还是落后啊！”
郝刚摇头道：“乡村振兴就是要移风易俗，这事儿，我们干部可不能不管。”
村主任叹气说：“几年前，县上来的驻村书记就不信邪，非要破除迷信。趁着劳火神作法的时候，那年轻书记当着大家的面，学他在火盆里捡了一块火炭，亲口嚼了，据说还是选的那种黑里透红烧得不旺的火炭，哎呦呦，把他嘴巴、舌头烫出几十个泡。这下倒好，迷信没破除，反倒还给那家伙长了脸。没几个月书记就回县上去了。你要和他斗，可要小心啊。”
郝刚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郝刚思前想后，下午来到了刘奶奶的家。
刘奶奶的孙子已经转到了县医院，被确诊为急性脑膜炎。医生说要是任由高烧不退，恐怕就有生命危险了，幸好后来降温还算及时，现在孩子在医院度过了危险期，由他母亲照顾。
刘奶奶见到郝刚，对他千恩万谢，说：“郝干部，我老糊涂了，信了劳老倌的鬼话，我这就和你去他家找他算账。”
郝刚笑道：“别，千万别，我正要请你再去求他显显神通呢。”
见刘奶奶疑惑不解，郝刚连忙解释，是想让她引路，带他去探探虚实。
刘奶奶欣然应允，一老一少就朝“火神庙”去了。
所谓“火神庙”，其实就是劳火神自己的三间瓦房，盖在一个小山包上，独院独户，几百米内都没有其他人家。
瓦房被一片小树林包围，在门口远远并排着两棵高大笔直的树，每株都十几米高，下部的树枝被折去，树干修得光秃秃，树冠倒很茂盛。刘奶奶介绍，劳火神说这是哼哈二将，是玉皇大帝派给他的两尊门神。
郝刚仔细一看，不过就是乡间最常见的速生木——泡桐树，没有什么稀奇。站在树下回头看时，发现这里正对着村委会活动室门口的坝坝广场，距离有五六百米的样子。
刘奶奶带郝刚进了屋，见到了传说中的“火神”。
劳火神用眼角警惕地瞟了瞟郝刚。郝刚做村主任助理不久，还没来得及走完每家每户，果然这劳火神也不认得他。
刘奶奶又赶忙解释，说今天带自己的侄子来拜火神，开开眼。她又接着说自己的孙子吃了火神的药，烧一直不退，请火神再大发慈悲。同时递上了一个装钱的红包。
劳火神掂了掂红包，伸出手指掐掐算算，皱着眉头说：“你的这个孙子啊，是冲撞了莲花井的水龙王，恐怕现在龙王要收他下油锅了。”
刘奶奶大吃一惊，连连哀求，不停许愿。
劳火神皱着眉头说：“上次我用神功嚼碎火炭，给他求来了神药，现在也只好发慈悲，替他下油锅吧。”
劳火神带二人到屋后。院子里堆着不少柴火，有些看来就是门口泡桐树折下的树枝。屋檐下安置着煤球炉子，像是做饭的地方。他让两人远远地靠墙站着等。
待他吹旺炉火，转身回屋里捣鼓了一阵，端出一只装满了黑黄色油的铁锅，放在炉子上。没几分钟，油锅中哗啦作响，油开始翻滚。
劳火神示意二人注意看。他卷起衣袖，嘴里念念有词，猛地把手插进了油锅中。
刘奶奶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听着油锅里滋滋的声音，浑身都抖起来。
郝刚盯着仔细看，那双手确实在滚开的油锅中来来去去，像戏水的金鱼。
他向前迈出几步，想看个究竟。那劳火神忽然开口喝道：“火神归天，莫要冲撞！”
吓得刘奶奶一把将郝刚死死抓住。
劳火神擦干手，阴阳怪气地说：“我已经请来火神替你孙子下了油锅。不过嘛，火神说你们心不诚啊。”
刘奶奶慌了神，忙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双手奉上。
郝刚想要拉住她。在拉扯间，劳火神笑嘻嘻地把钞票抓了过去。他伸过手来的时候，郝刚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虽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刘奶奶念念叨叨，又打心眼里对火神崇拜起来，不停埋怨郝刚冲撞了神灵。
闷着一肚子气的郝刚回到家，立即打开手机看起来，原来他把方才的经过用一个小摄像头录在了手机上。可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什么蹊跷。
忽然厨房里传来“噼啪”的声音，一阵香味飘出来。郝刚大叫一声，冲了进去，把正在做饭的林丽丽吓了一跳。
郝刚一看，林丽丽正在往油锅里加调料，做糖醋排骨呢。他一拍脑袋，终于明白了这“火神”的秘密。
郝刚兴奋地把手机视频给林丽丽看，一边给她讲解。林丽丽高兴地说：“好啊，报警抓他吧。”
郝刚却缓缓摇头道：“就这样抓了他，也不过就是治安处罚，过不多久，村民们还是会信这狡猾的神棍。得想个别的法子才好。”
3
没过几天，村里的喇叭一大早就响起来，通知晚上在村广场看电影。放电影之前，还要向村民们讲解农村低保新政策，每家每户都必须到场观看。
到下午村里忽然跳闸停电了，大喇叭又响起来，说村里准备了三台备用发电机，晚上的放映不受影响。
本来一些人已经不爱看坝坝电影了，这一停电，全村人倒来了大多半。劳火神坐在第一排。郝刚请村主任专门到他家，通知他一定要来看电影。
天完全黑了，柴油发电机发出“哒哒哒”的吼声，悬挂的白幕布下，一只雪亮的大灯泡亮起来。只见幕布下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电磁炉，上面放着一只圆肚汤锅，里面装着黄色的菜油。
郝刚拿着扩音喇叭，让大家安静，然后打开了电磁炉。眨眼工夫，菜油翻滚起来。大家莫名其妙，都看他有什么下文。
郝刚说：“听说我们村有一个火神，能油锅洗手，我也想给大家学一下。”
说完，他把一只手放到油锅里。
村民们发出惊呼。
郝刚嘻嘻笑，忽然说：“有没有人想上来试一下？”
没人动。
郝刚问了几遍，一个小孩跳出来，家长一把没抓住，小孩跑上前将双手伸进油里。
郝刚把扩音喇叭放在小孩嘴边，问他有什么感觉。小孩大叫说：“热乎乎的，就像洗脸水。”
郝刚让小孩把手伸出来，到嘴里舔了舔，小孩做了一个鬼脸，说：“真酸！”
几个老人惊叫着说：“怕是被鬼神附体喽？”
郝刚说：“哪有鬼神？这是科学。这锅里只有上面一层油，下面全是白醋，白醋密度大，沉底，油浮在上面，看起来就是一锅油。白醋沸点40多度，一加热就沸腾了，看起来就像油滚了一样。其实这锅里一直保持40多度。这种把戏，村里竟然有人用它行骗。”
郝刚说完，眼睛盯着劳火神。劳火神缩着头，一言不发。
闷热的空气中，忽然吹过一阵风。风中夹杂着呛人的烟火味。一个人猛地大叫起来：“火，着火啦！”
众人转头看时，只见一片漆黑中，对面小山包上亮起了熊熊火光。着火的正是“火神庙”，火焰跳跃升腾，围绕着门口两棵高高的泡桐树。
郝钢笑着说：“别担心，真金不怕火炼，大火怎么会烧了火神庙？”
劳火神一下跳起来，没冲几步，却被郝刚一把抓住。
郝刚说：“你看这火烧得多猛？就算你一个人冲回去也救不了啊。你老实把糊弄大伙的事说清楚，看大家能不能帮你忙。要不然，你就发神功，请火神附身来灭火吧。”
劳火神又急又气，哭丧着脸说：“对对对，我交代。哪有什么火神？白醋混着油，都是我学的江湖把戏。”
郝刚追问道：“那口嚼火炭又是怎么回事？”
劳火神一五一十道出原因：说来也简单，一般的炭火，外面看来半黑不红，里面可烧得旺。像泡桐这样的速生木，木质非常疏松，先用高温烧到九成，外面看着红彤彤的，里面早就是一包灰。在嘴巴里蓄满口水，一口咬下，其实火炭就灭了。
劳火神哀求道：“大家帮忙救火吧，我全部的家当啊！”
村主任也坐不住了，说：“水火无情，别拖了，大家快帮忙救火吧。”
郝刚笑笑说：“没关系。我放的火，烧不起来。”
大家一听这话，都瞠目结舌。
郝刚大笑道：“我就想让大伙看看，这火神的真面目。”
村主任可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是何必？唉……等候处理吧，现在快救火！”
郝刚笑道：“不用麻烦大家，等我打个电话。”
他拿出手机拨通号码，没说几句，电竟然来了。
四周房屋里都亮起灯来，远远地对面小山坡上也有灯光亮起。被灯一照，火光一下就黯淡了。在灯光的映射下，可以清楚看到，原来劳火神家门口的泡桐树上，高高地绑着另一块雪白的幕布，那熊熊的火焰竟是关于防控火灾的宣传教育影片。
大家目瞪口呆，有人疑惑地问：“那烟火气味又是怎么回事？”
“来了，来了，让一下。”村活动室后传来一个声音，林丽丽带着几个姑娘，推着风扇和烧烤车出来，车上正烤着土豆、玉米。
林丽丽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这炭火的烟太大，熏的我两眼都是泪啊。”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郝刚故意拉闸停电，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中，远远的电影银幕上场景栩栩如生，再加上先入为主闻到的烟火气，竟然把大家都骗过了。
劳火神虚惊一场，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伤心。他正想溜走，一个人蹿出来拽住他，原来是刘奶奶。
刘奶奶骂道：“好你个劳老倌，装神弄鬼，差点就害了我家孙子！这下我可真明白了，再不上你的当。”
人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谴责声，劳火神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垂下了头。
郝刚拿起喇叭，大声说：“新中国成立70年了，改革开放也40年了，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偏远乡村，日子也越过越好，生活水平啊，还真像那芝麻开花节节高。可乡亲们，我们的思想是不是也該改革改革、开放开放？用科学武装思想，才能把和谐文明的新农村建设得更好！”
不知是谁带头，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