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荟蓉
读师范时的最后一次运动会,女子5000米无人申报,体育委员逐个做女同学的工作。
我身高只有156厘米,体重却有48公斤。我不爱运动,只喜欢读书和写作,在同学眼里,我最多只能算书呆子一枚。
体育委员大概也觉得我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他根本没问我就长叹一声:“咱们班二十多个女生,怎么就没有一个能跑5000米呢?”
我正沉浸在大赦般的喜悦中,突然听到高大帅气的班长甘良泉说:“黄蓉可以啊!黄蓉跑得挺快的,有一天晚上,我看她在操场上跑了十几圈。”
苍天啊大地啊!我确实狠命地在操场上跑过一回。那是因为我父亲穿着一双解放鞋来学校看我,被我们的班花唐丽倩直呼“乡巴佬”。我憋着一肚子气在操场上狂奔。没想到趁夜色掩护的我,居然被甘良泉看到了,他可是唐丽倩的“绯闻男友”!
“你以为叫黄蓉的都是黄药师的女儿、洪七公的徒弟?黄蓉是靠打狗棒打天下的,不是靠小短腿跑操场的!”唐丽倩的讥讽声,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当时正流行《射雕英雄传》,同名同姓的黄蓉是我的偶像。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站起来大无畏地说:“5000米我跑!”
离运动会还有半个月,我开始了魔鬼训练。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跑步,开始几天腿有千钧重,慢慢就适应了。300米的跑道,5000米要跑接近17圈,我也能坚持跑完。
比赛那天风和日丽,全班同学都来草坪上给我加油。我站在起跑线上,视死如归般悲壮。发令枪一响,我就发足奔跑起来。前四圈,我都保持在领先的位置。第五圈时,有个细长腿超过了我。在“黄蓉加油!黄蓉加油!”的呐喊声中,我拼命追上细长腿。六七圈时,我和细长腿交替领跑。但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腿仿佛灌了铅一般。到第十二圈,我落在最后了。身边一下空旷起来,我眼前一黑,栽倒于地。
“蓉儿,你没事吧?名次不重要的,别跑了!”我听到甘良泉的声音,然后,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搀扶起来。
“不要你管!我是运动员,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我一把推开他,又开始奔跑起来。奇怪的是,这么一喊一推,我仿佛挣脱了锁链一般,双腿突然轻松了。
“黄蓉加油!黄蓉加油!”山呼海啸的加油声又为我奏响了,我脚底生风,跑出了飞一般的感觉。但冲刺阶段,那些细长腿都在加速,她们一步抵我两步呀!最终,12人参赛,我名列第7,与第6名仅差0.02秒。而这个项目奖励前6名。
败者为寇。我的热血瞬间凉了。我拒绝女同学的搀扶,也拒绝甘良泉送过来的健力宝,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学校另一侧的小树林里,抱着一棵树,就像抱着母亲,我号啕大哭。
毕业前夕,甘良泉塞给我一张纸条:“蓉儿,我考上省教育学院了,还要读两年,你等我……”我诧异地抬起头,确认了他清澈的眼睛里满满的真诚。但我只是低着头转身走开了。伟岸俊朗的他,符合我对“靖哥哥”的所有想象,但我不是桃花岛黄药师的女儿,不是丐帮帮主黄蓉,我只是一只小短腿的丑小鸭。
十八岁的我分在一个偏远的乡镇初中教语文,生活忙碌而充实。第一年,我收到了甘良泉的一封信,只有四个字:“蓉儿,等我。”我没有回信。第二年元旦,甘良泉来乡镇初中找我,我躲避了。然后,在甘良泉从省城毕业的那个月,未满二十岁的我,闪电般嫁给了身边一个还算顺眼的人。
柴米油盐的生活,琐碎平庸,看不到尽头。婚后两年的某个早晨,我一手牵着儿子小白,一手提着菜篮子从集贸市场出来,甘良泉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
甘良泉亲热地抱起小白,小白却给了他当胸一拳。甘良泉苦笑道:“你个小兔崽子,你爸抢了我老婆,你还打我呀!”我淡淡地说:“我们没有过去,也不可能有未来。各自珍重吧!”
回到杂乱无章的家,我对穿衣镜里那个蓬头垢面、身材矮胖的女人说:“蓉儿,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第二天早上四点,我就在学校的操场上跑开了。这一跑,就是三十年。
为了达到健而美的效果,我将瑜伽中关于腰腹和四肢的拉伸动作提炼出来,自编了一套拉伸体操。每天四点起床后,先做15分钟拉伸体操,再跑30分钟,再做15分钟拉伸体操,然后洗头、洗澡、洗衣。忙完这些,大概是五点半,我就开始阅读和写作了。
坚持的效果是显著的,不到半年,我的体重就恢复到读师范时的状态,后来就稳定在45公斤上了,之后还在不断地结实、窈窕。
写作也一样。靠一直坚持写的“小短腿”文学——千字散文和小小说,我陆续登上了《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还上了畅销书排行榜。
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了。已成为某上市公司副总的甘良泉组织三十年同学聚会,我故意梳了当年的马尾,穿了一套运动服去了。大家都惊呼:“黄蓉,你在逆生长啊!这些年你在桃花岛逍遥吗?”我扫了一眼唐丽倩臃肿的腰身,笑得花枝乱颤:“大概是小短腿老得比较慢?”
我将自己的文集送给他们每人一套:“这五本书,是我这三十年的印记,请多指正!”
唐丽倩插进一句话:“这些书是自费的,还是公费的?”
我浅浅一笑:“这五本书,每本对应一套房。这三十年,我在县城买了三套房,在省城买了两套房。”
“哇!”全场爆发出一阵惊叹。
推杯换盏间,好多同学都来向我请教名利双收的“九阴真经”,我总是说:“一言难尽!”确实一言难尽啊!单是这每天早晨四点起床,坚持三十年,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临近结束,我上了趟洗手间,到一楼大厅把账全部结了,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到家不久,我就听到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我小跑着去开门,甘良泉盯着我的赤脚,笑得意味深长:“蓉儿,有心灵感应?知道是我?连鞋子都等不及穿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等了你三十年!”
“你等了我三十年?我有没有听错?我一次次给你写信,寻找你,你都了无回应。”甘良泉抓住我的手,将一张卡放进我的手心里,“拿着!是今天聚会的费用。说好是我做东,怎能要你埋单?”
像三十年前那样推开他的手臂,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等你三十年,就是为了有一天当我站在你身边,不管你是富甲一方,还是一无所有,我都感到自在而平等……”
甘良泉的眼里漫过一层水雾,他轻轻地拨弄一下我前额的头发,说:“傻姑娘!我们一直是平等的。当年,我爱的就是小短腿顽强跑步的姿态……”
我轻松地笑了:“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和你去师范的操場上,一起跑完5000米。”
“好啊,今天就实现这个愿望吧!”他抬起手腕看表,“现在才九点多嘛!”
当年的师范学校,现在已经是实验高中了。但那个操场还在,草坪依旧。夜色温润,我们并肩小跑,不疾不徐。他说:“其实,这种不为名利,无须攀比的跑步,是最健身的……”
我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在心里数数。跑到第十二圈时,我故意身子一歪,倒地了。
甘良泉拉我起来,回放三十年前的话:“蓉儿,你没事吧?名次不重要的,别跑了!”
“不要你管!我是运动员,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我一把推开他,欢跑起来。
跑得大汗淋漓,跑得热泪滂沱,跑完这5000米,就仿佛跑完了青春年华里所有的爱恨情仇,跑完了漫长一生中所有的执拗牵绊。
走出校门,我朝他挥手:“靖哥哥,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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