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圆形空地上没有一个人了,只剩下落花微独立,薄薄的月光胭脂一样晕染着它们。李心藤依旧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他周身沐浴在黑暗中,感觉有一点点解脱,还有一点点悲怆。估计整个公园里也没什么人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就在他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几米之外的长椅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也站了起来,就着月光他看清楚了,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上身穿着校服,身上还背着书包。这么晚的夜里,在这海棠林深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孩,他一阵眩晕,一时竟有些恐惧,怀疑这女孩是不是花妖所幻。女孩向他走来,但没有停步,她朝林子里走去。这时他的胳膊分明碰到她的衣服了,他浑身一震,竟有些窒息,女孩扭头对他一笑,这笑容让他又是一震。等到再回过神来,女孩已经不见了。整个月影幢幢的海棠林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于是李心藤踩着月光慢慢向自己家踱去。他家就住在公园边上,所以这公园就像是他自家的后花园,他就是在这公园里过夜也没人管他。李心藤一直没有结过婚,他总对人说不着急急什么,结果在他还没来得及结婚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退休一年了。退休之后时间多得简直让他防不胜防,怎么到处是时间,简直是无孔不入,连掐都掐不死。他每天为怎么用掉这些时间而发愁,屋子里空荡荡的像个玻璃瓶,掉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回声。为了能摸到些人气他只好像个流浪汉一样不分白天晚上地在公园里晃荡,公园里不缺的就是人,只要是人都让他觉得亲切。
在屋里的时候,无论手里正做着什么他的耳朵都系在那部电话上,好像他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专门等着电话响起。但电话一直很矜持,一旦真的响起来的时候他立刻扔下一切活,跳起来敏捷地向电话扑过去,因为担心接电话太快被对方笑话他便又摁住电话默默地数了一二三,才接起电话假装用不耐烦的惺忪的声音对着电话一声,喂?
电话里若是有老朋友约他吃饭,他脸上便立刻露出愚蠢的笑容,虽然他明知自己近日里的时间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安排,可以像荒地一样随意被开垦被占用,但他隔着电话还是很矜持很犹豫地说,明天晚上啊,让我看看我的时间安排哦,明晚大约还是有时间的。他一定要用命去扞卫大约二字。
但电话毕竟不多,所以他经常得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来期盼一件事情的发生,比如一个电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活着的全部价值就剩下等待这件事了,简直像个数着日子等圣诞节的儿童。当然,极偶然的,还有性价比更高的电话,那就是有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当然他知道,介绍的也都是些满脸皱纹阴道松弛的老女朋友了。
说到相亲,他从大学毕业开始一直相到六十岁,相了整整四十年,对这件事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对自己身体上哪有个痦子的熟悉。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一次相亲的程序摸索下来。四十年里因为对这件事情太熟悉了,反而从没有真正去正视过它,大约心里只觉得这是自己一个铁打不散的亲人,就是走丢了也能再认回来——左不过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女人。可是等他年龄渐渐变老的时候,他发现就连这件事都面目狰狞起来,主要是那些芯子里的女人面目狰狞起来了——各色各样的老女人。离异的,孩子都已经结婚的,偶尔有那么两个从未结过婚的老女人他又觉得她们一定深藏着可怕的怪癖,是老处女可怕不是老处女也可怕,似乎她们随时都能拔出什么怪癖来置人于死地。
而他,他不能不珍惜自己,虽然已经退休了,他还从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从这一点来讲,他觉得自己在本质上与少年无异,所以他总觉得把自己拱手交给一个离异的老女人是暴敛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