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静静的家里还没来得及打开灯就听到电话响了,他一阵狂喜,向电话扑过去,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有电话打来。是老友打来电话说明天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简直大喜过望,因为从退休后便极少有人给他介绍了,好像他已经被划归到废弃物里面了,而他的时间正浩如烟海,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相亲这样的事也算是绝好的消遣了。然而他仍然不忘拿捏片刻,片刻之后方才装作不情愿地应承下来,似乎权当是送老友一个面子了。
电话里约好了第二天中午一起吃饭,第二天早晨李心藤六点便爬了起来,起来第一件事是给珍珠熊先喂点吃的,那是他退休后养的宠物,一只黑白相间的老鼠。他虽然给它冠以一个魁梧的名字——熊熊,但它无论怎么吃也长不过一巴掌,没有变成什么骇人的巨鼠。喂完老鼠他便照例到公园里走了一圈,因为对这公园太熟了,他走在其中的时候不由得比别人要多出些底气,就像一个员外在巡视着自家的花园,而别人不过是沾他的光。巡视完毕又回到家中,一看表才八点,离十二点还遥遥无期。
尽管他一再郑重告诫自己至少要过了十一点再准备,可是他还是实在按捺不住,就像小孩子忍不住要偷吃糖一样他悄悄取出了一只鞋盒子。这双鞋是前不久刚买的,至今还没有适合的场合穿过它,每次看到它被束之高阁他都觉得义愤填膺,好在今天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把新鞋穿在脚上对着镜子走过来走过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否风度翩翩,是否看起来年轻了十岁。最后为了验证这双鞋所得不虚,他又对着镜子使劲跳了几跳。至于今天赴约的衣服他昨晚就连夜准备好了,衬衣裤子已经熨好挂起来了。这套衣服不到隆重场合他是轻易不穿的,是约会专用服,平日里都是拿塑料袋套起来放在幽暗的衣柜里拿香薰着。现在他决定先试穿一下效果,看看和这双鞋配在一起是否养眼。不错,领子和裤缝都很笔挺,锋利得可以当水果刀使了。因为多年没有女人,李心藤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了雌雄同体,比如做针线活熨衣服,他都很拿手,年轻的时候他还会给自己织毛衣。
他双手插兜在镜子前走了几个回合之后基本觉得可以见人了,便款款脱下衣服再次挂起以免弄皱。最后他只穿着一双黑色的袜子看着镜子里赤身裸体的自己,镜子里站着一个皮肤松弛的老人,他不信,扑过去仔细看,全身的皮肤都已经松弛下来了,那只肚子倒是一枝独秀,简直称得上是长势葳蕤,像在身体里镶嵌了一只西瓜。他又看着自己的侧面,不仅肚子凸起,臀部也开始下垂,像两只沉甸甸的口袋。这时候他又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腿上已经长出了很多褐色的斑点,老年斑。真是老丑。他一阵害怕,惊恐地看着那些斑点,就像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了长颈鹿身上的花纹。
他已经这么老了吗?晚上躺在黑暗中把时空抽去的时候他经常觉得自己只有二十岁,十几岁,觉得自己分明还是个少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大学里的英俊男生,当年暗恋他的女生也不少吧。他年轻时若急着结婚的话有什么结不了的?别人只是急着匆匆赶日子,急着结婚急着生孩子急着让孩子长大急着变老急着死掉,可他不想。那种一路奔过去找死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人生如果没有意义,按部就班结个婚生个孩子就能让人生生出意义吗?他一心想把那点年轻无限拉长无限放大,好够他一辈子用,就算它已经很稀释很稀释了也毕竟是年轻时候留下来的血液,他喝着它便感觉自己还是个没有断奶的婴儿。可是现在,这具皮囊根本不管他葱郁的内在,兀自朝着那个方向老去,一路老去。他连这具皮囊都追不上。他悲从中来,突然便大声抽泣起来。珍珠熊爬到他赤裸的身体上窜来窜去,像企图要安慰他。
等到哭声渐小,抬头一看已经快十一点了。他赶紧去洗了把脸,把头发梳整齐,他得给自己留下充裕的出门时间。洗脸梳头之际他又发现两鬓长出了几根白头发,于是赶紧戴上手套动手染头发。等到染发剂洗掉之后又发现鬓角留下了一片黑渍,怎么洗也洗不掉,胎记似的。时间不多了,他只好懊恼地留着它,简直像留着一个罪证,好像他多重视这约会似的。接着他换上了熨好的新衣,穿上新鞋,然后站在镜子前做最后的彩排。这最后一次彩排中他又发现问题了,他看着镜子里的男人,条纹衬衣,黑裤子,黑皮鞋,浑身上下新得无懈可击,可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后退几步,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明白了,问题就是太新太隆重了,镜子里的男人看上去更像个正在出席会议的乡镇干部,随时准备着做工作汇报。他一赌气,索性把笔挺的新裤子脱掉,换上了另一条半旧的裤子。把珍珠熊安顿到篮子里之后他便放心出门了。对饭店的距离进行估算之后他做出了一个规划,先乘坐公交车到比较近的地方了再下车打车打个起步价过去,既省钱又体面。
到了饭店门口他看了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五分钟,现在就坐到里面等的话,显得他就像一桶推销不出去的过期食品在搞促销。不行,他要把这五分钟精确地打发走了再进去,由于怕在门口碰到熟人他便躲进卫生间里,又反反复复照了五分钟的镜子这才踩着整整齐齐的点前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