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的泪花真的出来了。我转过头去。
语音极低,但他听到了。
于是就吃晚饭,聊天。晚饭放在屋外吃,靠着湖水。吃得很丰盛,简直是对湖里水生动植物的一次知识普及。我就发出感叹,说以前对蓝湖真是太不了解了,譬如说,我们只知道湖里有白鱼和白虾,没想还有黑鱼和黑虾。这和人生有些像的,所以老祖宗发明的阴阳鱼图形,一半黑一半白。住在别墅里的还有一对老夫妻,我问他们名字了,知道他们是老曾夫妻,他们打理着这里的一切,种菜、打鱼、搞卫生、管理树木。
我也问他的名字了,他还是笑一声。既然他不愿意说,我就心里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叫洪炼。我有一次在街上捡到一张身份证,一个年轻男子,无比清澈纯洁的目光,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就叫洪炼。
洪炼长相清秀,肤色白晰,这种长相的男人缺少气势。他却不同,他有刀刻一样的嘴唇和稳定清澈的眼神。当他注视我的时候,清澈安详的目光透出他的慷慨,让我赞叹之余生出邪念,我要什么,他一定会给予。
我最想要的当然是一位恋人,与他共享我创造的语言。
一会儿,老曾拿来两个灯笼挂在边上的大树上。洪炼说,拿下去吧,今天有月亮上来,挂了灯笼反而不好。
老曾拿下两只灯笼,给他的老婆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走了。
月亮的光渐渐地漫上来,好像露水也上来了。老曾夫妻一走,我就把章太炎做地狱判官的故事讲给他听了。
他听了笑笑。
我问他,你信不信吧?
他说,一个故事而已,不必太过计较。
那就是说你不信。
和我没关系的事,我不追究信还是不信。
如果和你有关系的事,你就会追究是否可信?
他说,我把自己搞清楚就行。
他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的奶奶从年轻时就跟了师父信道教,在那些特殊的年代里,她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坚持了这个信仰。但是到了80年代,她发现自己更喜欢上帝,就改信了基督教。信了二十多年,有一天她说,和上帝气味不投,又改信了佛教。信了十几年后,开始用荷花茎里抽出的丝缝织衣服。她听寺里的和尚说,释迦牟尼也穿过荷丝编织的衣服。但她编织荷丝衣服,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幸福心情,她总是一边从荷花茎上抽取细丝,一边说,我多少幸运,一生信仰变化来变化去,太上老君也没怪罪我,上帝也不怪罪我,佛祖也不怪罪我,他们知道我是经不起怪罪的,所以不怪罪。
我想,这个老太太一生中可能没找到真正的朋友,所以,她把神当成朋友,幸运的是,她最终信了。
我笑了一声,笑声里有嘲讽的味道。洪炼说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说人对天的感激。问题是,天存在么?老太太信了,我能像她一样地信么?
他说,你喜欢冷笑,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说,我前天和我的妈断绝了母女关系,昨天,我的男朋友们想强奸我。这两天我还碰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从没见过面的外婆,一个是从没见到过的亲爸爸,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外婆和爸爸,但他们都和我说,我脸上有冷笑。
他说,既然想冷笑,你就好好地冷笑一场。也许你冷笑过后就哭了,哭了过后就真正地笑了。
他的话引得我笑起来。他起身去拿了一只罐子出来,说,喝酒喝酒。
他的酒不是高档酒,陶罐里装的是本地农家的土制米酒,我从不喝这种不入流的土酒,今天是第一次用心地品,品出土酒里酿造者的一份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