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备忘录(10)

时间:2014-10-14 07:05:16 

虽然怀上并非大功告成,但告一段落总该放松一下的。到计生办为孩子报到的当天,阿缪去看了一个集体组织的计划生育展览。认识阿缪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对她报以热情的关注,说不声不响就怀上了,挺有本事的嘛。这让阿缪心情不错,毕竟说要就潇洒地要上了,不是光打雷不下雨。阿缪已经忘记了第一个月怀孕失败时的焦虑。有人问阿缪怎么样?阿缪轻松地说,该吃吃该喝喝,跟平常一样,没感觉。轻松得好像怀孕根本不是什么事。

怀孕之初的兴奋使阿缪对展览心不在焉,既懒得认真了解生命的来龙去脉,也不屑默记那些琐细的怀孕注意事项,只删繁就简地记住了两点禁忌:不要接触樟脑丸和风油精。这两点是阿缪从前所不知道的,算补充的须知。

从性病展区前走过时,阿缪努力告诫自己别看。阿缪觉得孕妇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而且,性病和阿缪毫无关系。但人往往就是越禁忌越忍不住,所以,阿缪还是好奇地瞥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让阿缪对自己的肚子连连说抱歉,仿佛那些东西已经通过她的眼睛脏了肚子里的孩子。

生孩子的录象阿缪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阿缪看到一个白种女人在产床上野兽般地嚎叫,整个脸扭曲了,眼珠子突得要掉出来,嘴张得似乎可以吞进一个西瓜去。她在阿缪眼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与母猪母狗无异的雌性动物,她的下身也不再是一个女人的下身,而是一团刚刚掏出来的红黝黝的牛杂,也许还冒着热气。终于,孩子从这团牛杂中露出了黑黑的头发,女人的叫声升级,震动宇内的恐怖,然后随着一股浑汤污血,一个丑陋的孩子窜了出来。

九个月以后,我也要这个样子吗?!

阿缪冷冷地说,不,我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要体体面面地剖腹产,让我以及我的孩子丝毫不失人的尊严和美感。

录像中,医生说,好了。然后开始把孩子脸上的污水抹去,嘴里的污垢抠出来。孩子称完体重,量完身高,放到了母亲身上,女人脸上带着疲倦的喜悦,把孩子抱在怀里,贴贴孩子脏兮兮的脸,温柔得近乎绵软,像一只刚刚睡醒的母绵羊。

这一刻阿缪是认同的,可是,它距离阿缪那么遥远,中间有漫长的九个月阻挡着,阿缪看不见它。

一个孕妇也被搀扶着在看展览,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让阿缪大为不屑。她们指着阿缪说,你看这个,一点都不像怀孕的样子。阿缪愈发脚底生风。阿缪每看见一个孕妇就要不以为然地想一次,我可不会像她似的,一副要命的样子。

阿缪把自己感染得豪情万丈,次日,又穿着高跟鞋跟阿重出去玩了一天。虽然这样做的后果是使阿缪腰疼了一月有余,但当时的兴奋劲儿促使她跃跃欲试,马不停蹄。阿缪想,没准我哪天还会去蹦的或开卡丁车给你们看呢。

这一天,阿缪走在东郊的游人中间,骄傲地想,谁会看出来我是个孕妇呢?阿重不时提醒阿缪当心,阿缪一面接受着被小心呵护的幸福,一面故意不小心翼翼,让阿重着急。阿重既担心阿缪万一有个闪失,又高兴看到阿缪如此挥洒自如。

只是中午在景区吃饭的时候,阿缪没有一点胃口,缩缩地坐在旁边看阿重吃,结果阿重也没吃多少。回来的途中,他们买了螃蟹。可是,晚饭桌上的螃蟹完全不能打动阿缪的胃口,阿缪一看见食物就愁容满面。

最初的兴奋过去了,阿缪的孕妇生涯真正开始了,昨天那个谈笑自若满不在乎的阿缪已经消失了,仅仅一天的时间。

阿缪知道喝骨头汤补钙,吃核桃利脑,补叶酸防兔唇阿缪什么都知道,阿缪曾经发誓要把所有优生的食物都为孩子吃下去,可是,阿缪什么都吃不下。食物进入阿缪的胃就像中国人去美国一样难,总是遭到拒签。

阿缪看见什么都恶心,包括一个正在睡觉的孩子。超市门口的茶叶蛋香得令她作呕,她斥之为恶香。筷子的气味让她皱眉,菜板上散发的混合气味简直要了她的命。最闻不得的是菜籽油味,甚至她这辈子都不吃菜籽油了。阿缪想不出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吃的,所有强行吃下去的东西在她的胃里都变成了硫酸。阿缪渴望把胃里清空,可胃一旦空下来,烧灼感又令它痉挛。恶心实在是比疼还可诅咒的一种感觉,疼是一种强度,一种力量,好歹爽气些,不像恶心这般不死不活。

恶心的感觉占领了阿缪的身心,阿缪渴望吐,吐似乎一触即发,可偏偏欲吐不能,吐都成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阿缪只吐过三次,两次是早上,在床上刚刚喝完牛奶,没有任何先兆,嘴一张就倾泻而出,真痛快!满地都是牛奶,好像有一屋子牛奶,阿重在牛奶河中趟来趟去,忙活着递水拿盆,不亦乐乎。还有一次是在卫生间,那些要奔涌而出的东西先是卡在喉头处,进不去出不来,正是所谓瓶颈效应,阿缪好似给人掐住了脖子,气都噎了。接着,瓶颈被突破,胃里的东西从嘴里鼻孔里双管齐下地往外窜,呛得她像一个痨病鬼一样咳嗽不已,涕泪交流。吐的时候不管多么痛苦,吐完都是痛快舒畅的,甚至有一种成就感,因为把恶心的感觉全吐出来了。

所有找不到家的母亲和孩子,最终都去了哪里?现在,他们就在我的家门口,我却不能对他们敞开大门。我能为这位母亲和她的孩子做点什么?阿缪开始打电话,她要为他们寻找一个家。能想到的她都打了,她的声音抖颤着,几乎要哭了。有一位阿姨说,问问她的亲家要不要。之后阿姨反馈说,按当地的风俗,狗主富贵,是吉祥的,猫主贫穷,是不吉祥的,她的亲家不想养猫。方舟在哪里?阿缪终于忍不住流起泪来。阿重还没回来,阿缪不能在这守着它了,越守越受不了,她决定先到办公室躲避一下,同时让阿重快回来。

阿重终于回来了,先到办公室去领了阿缪。还没到家门口,阿缪就准备崩溃了,她说,没准它已经在门口把猫仔生下来了。阿缪不敢想象家门口的情景,可是真到家却发现空空如也,母猫不见了,也没留下一个猫仔,甚至连一根毛都没留下。阿缪一面如释重负,一面又放不下,那只猫去了哪里?她把猫仔生在了哪里?是不是她看到我不欢迎她,所以走了?

第二天,楼下邻居告诉阿缪,他家的猫生了四只小猫。阿缪说,原来是你家的。阿缪说了头天晚上的事,邻居说,昨天出门时猫不在家,回来得晚,它可能感觉快生了,急着找地方。阿缪心里对那只猫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虽然给我出了个小难题。

已经进入倒计时,阿重每天都要对阿缪宣布离预产期还有多少天。有一天,阿重正算着时间,突然大惑不解地问阿缪,为什么说十月怀胎?明明是九个多月嘛。阿缪说,按一个月四周算的,四十周正好十个月。阿重理论上又丰富了一步。阿缪也是怀孕以后才知道的,但在阿重面前已经堪称专家。陪阿缪走完这个过程,阿重肯定也是专家了。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阿缪一直得益于这种心理,有人考试怯场,阿缪恰恰相反,越大考越超常发挥。因为阿缪总是欣喜地想到,随着这一考,一切都要宣告结束了,将有一段终于解脱的日子等着我呢;即便考不好,至少也可以告一段落了,一场盛大的休息是看好了的。阿缪已经预支了考后的快意,风一样轻扬的感觉在心头荡漾,怎能不乘风破浪大获全胜呢?

阿缪把最后的生产视作即将解脱的考试,心情很好地等待着。小鸡就要啄破蛋壳了。蝉的幼虫在土里面钻啊钻,黑暗的隧道渐渐透亮。阿缪就快有出头之日了。

阿重说,等待他下凡。阿缪说,他不在天上,他在我肚子里;他不是天使,他是我肚子里长大的人!要不然,我这十个月的母袋鼠不是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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