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长久地拿着那枚绣针,直到他感觉绣针不再抵触自己.感觉绣针亮闪闪的光泽变得亲切起来的时候,他开始比着勾画好的蓝色印痕,绣起迎客松打头的那个迎字来。老韩见过老田是怎样绣十字绣的,并不艰难,他只需要绣出一个个简单的十字就行了。让老韩丧气的是,他在绣第一个十字时就遇到了麻烦。麻烦在于,从正面穿过去的针线,需要再从背面穿过来,老韩的针线穿是穿过来了,却不是左就是右,始终到不了正确的位置。老韩反反复复了十几趟,最后汗水也冒出来了,可那个简单的十字仍然没有完成,如此他就生气了,他一生气,就把十字绣丢到了一边。
老韩看了一眼老田,有只蚊子飞到了她脸上。老韩伸手去打蚊子,啪的一声,蚊子化做脓血,一半在他的掌心,一半在老田的脸上,除了脓血,老田的脸上还有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对不起,我打的不是你,是蚊子。老韩道歉说。
老田听不见老韩的道歉,她像在装死一样,从她身上散发的那种腐尸的味道现在越来越浓了。也许她已经死了吧?这样想时,老韩赶紧把手探放到老田的鼻底,可仍然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气流。
老韩闻不惯老田身上那股腐尸的味道,他想自己该给老田洗个澡了,老韩隔几天就会绐她洗澡。老田不喜欢洗澡,因为不管是什么东西,一碰到她身上就疼,疼得她眼歪鼻斜,哼唧不停。但是现在,老田应该觉不到疼了,那留在她脸上的五个清晰的手指印,就是有力的证明。
老韩烧了一盆热水,端到了老田的床前,之后,便开始给老田脱衣服。老韩脱光了老田所有的衣服,包括之前他给她套的纸尿裤。纸尿裤干千的,表明老田的身体已经空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排泄。事实上,老田现在的身体就像一具失去水分的皱巴巴的木乃伊,这木乃伊不仅让老田自己难为情(不是现在,是在她清醒的时候),也让老韩皱眉。但是老韩不能一直皱眉,这样对老田太不尊重了。老韩舒展开眉头,就好像他是在欣赏老田的裸体一样。老韩从盆里捞起毛巾,拧干,开始给老田洗脸了,然后是手,身子,屁股,最后是脚。现在老田的确不知道疼了,她听任老韩的摆布,翻过身子也不知道疼。可老韩是希望她疼的,老韩还希望她发出哎哟的叫唤,那样老韩就知道她还是活着的。老韩简直就是矛盾,盼她死的是他,想她活的也是他,也许,凡人都是这样矛盾的吧?
老韩给老田洗了澡,又给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现在,他又无所事事了。也许他该给自己弄点东西吃,他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饿。他只是觉得困,觉得眼皮像石头一样沉重,好几次它们都耷下了,可最后,他还是奋力地睁了开来。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动走动,活动着筋骨,只是,他不能离开老田太远的距离。他的眼睛一直是看着老田的,发生在她身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够瞧见。他注意到有一只蚊子飞进老田的鼻孔了,之后那蚊子再没有飞出来,它不可能飞出来了,因为老田还没有死。受了教训,再没有哪只蚊子敢于飞进老田的鼻孔了,它们只落在她的脸上。它们不知道先前有一只蚊子在上面化做了脓血,因为那脓血刚才已经被老韩洗去了。老韩不想它们一一化为脓血,因为他心软了。老韩用一把蒲扇驱赶它们,只是轻轻一挥,那些蚊子统统消失了踪影。
现在老韩又坐到了床前,很快,他就将目光落向了被他扔在一边的十字绣上。这个可怜的孤儿,他感觉得到她隐藏的委屈。他重新拿起她了,也拿起了那枚亮闪闪的绣针。他又开始尝试绣一个简单的十字出来,他不信,自己一个大活人居然拿它没有办法。他最后还是找到了窍门,就像航船需要引航灯,那从背面穿过来的针线也是需要东西指引的,他用他的手指做指引,很快就让针线穿到了正确的位置,绣出了第—个十字。他在心里嘀咕,这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嘛!他开始饶有兴致地做起这件很简单的事情来,他绣出第二个十字了,然后是第三个……越来越多的十字出来了,每一个十字都好像是有生命的,都好像是可以跳跃起来的,但命令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布面上,它们也不觉得委屈。很快,他就要把一整个迎字绣好了,现在他得停下来,先伸一个懒腰再说。他停下来了,似乎是无意地投给了老田一瞥。这一瞥很快就瞥出了不对劲,老田醒过来了,正眯缝着眼睛注视着他。
老田,你怎么醒过来了?
话一出口老韩就感觉不妥,这样问,好像老田不该醒过来一样。老田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有只蚊子飞到她头上嗡嗡叫,好像要替她说话一样。
老韩把自己的耳朵凑到老田的嘴边问她,你想说什么?老田动了一下手指,指了指老韩手里的十字绣。现在老韩明白了,老田是想看他绣的十字绣。
老韩有些难为情地把十字绣展开来平放到了老田的眼皮底下。老田眯缝的眼睛原本是浑浊的,看了一会.里面开始透出熠熠的光亮出来。老田没有看她自己绣得那些色彩斑斓的针线,而是直接把目光投落在老韩即将就要绣好的那个迎字上面。那个用单纯的黑线绣出来的迎字.比那些色彩斑斓的针线更能吸引她的眼球。老田越看越喜欢那个迎字了,她想用手感觉它一下,只是她很难活动自己的手,多亏老韩善解人意,帮她把手搁到十字绣面上来了。老田用她几乎要僵死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个迎字,最后,她的眼里挂出了晶莹的泪花。
谢谢你。
老田终于说出话了,不过声音极其微弱,像是一场大火过后留下的火星子,若暗若明。这本应该是老田早该说出来的话,终于在她即将要断气的时候说出来了。不,老田不应该说的,她一说出来,老韩为她所做的一切好像就成为例行公事了。可老韩也知道,女人说这句话不是为别的,为的是他现在做的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田糊涂了吗?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是为她做的,是老韩为自己做的,因为这幅没有绣完的十字绣,已经被她送给老韩了。
谢谢你。
老田又重复了一遍,说话的力气比刚才稍稍大了些。她的眼神让老韩知道,她现在一点也不糊涂。
不用谢。
老韩不得不这样回一句,他知道如此一来,老田就不会再重复了。老韩知道老田每说一个字都是极为吃力的,如果他知道她心里想说什么话,他很愿意帮助她说出来。老田不说话了,她把十字绣朝着老韩推了推。
不好意思,我绣的不好,让你见笑了。老韩说,他想老田是想指出他绣的针线的毛病吧?这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老田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用微弱的声音说,你绣得很好,现在,我……想看着你一直绣完它。
老韩不说什么了,他拿起十字绣又开始绣起来,最开始,他会绣一个十字停下来看老田一眼,后来他就不看她了,他只专注于十字绣本身。老田眯缝着眼睛,长久地看着老韩,嘴角也一直在笑。老韩绣好了迎字,现在客字也绣好一半了。老韩把十字绣举起来给老田看,但老田的眼睛是固定不动的。老田已经死了,现在把手探放在她的鼻底,感觉不到丝毫的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