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姐向我唠唠叨叨一些她不高兴的事儿。譬如,他老公把钱花在为婆婆买铅笔本子上,而给她买零食也就少了。我堂姐的母亲起初只是像诗人般忧郁地坐在家门口,后来竟真的写起“诗”来了。我们知道朦胧诗派的作品晦涩难读,但也只在句子上,我堂姐夫的母亲写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读不懂,虽说也有笔有划的,而间构和结体全然由着自己臆造。她每日拿着块破瓦片去找一面合适的墙壁涂鸦,这让她儿子很头痛,墙壁的主人必然因此罗嗦,他就得为人重新粉白。我堂姐夫不得不给他母亲准备足够的作业本子或纸张,以供她尽兴挥洒。让他心有余悸的是,有一回他妈妈没了本子涂写,便将街边泊着的一部宝马划得遍体鳞伤,为此他赔人家不少的钱。
我环顾我堂姐夫一间半房子的家。缝纫机、三五牌闹钟、木壳收音机、皮箱,等等十九年前的家什都还在,但已没了当时那份丰足的贵气,像一幅陈旧的画虽有满满的构图而看着冷清清。男主人蹬着十九年前的永久牌自行车四处找人借钱;他的儿子被关押在拘留所,等待法律的审判;女主人坐在小板凳恍若坐在空气中;他母亲则在门外的树下写“诗”,我看清楚了那株树是梨树,开的是梨花,却不知她的诗该算哪一诗体。我堂姐夫的母亲写满了一页,把它从本子撕了下来,又一本正经地另写一页,身边全是雪片般的纸张,她全然不顾她儿子还要为她花钱买本子。这一切,我看着无端地烦在心中。
过了不几天,我们校长的老娘过世了。我去参加葬礼。校长的大哥在县里当领导,弟弟则是本县知名的企业家。老人家享年八十八,无疾而终,安然逝去。按我们当地说法这是“大福”,所以丧事要当喜事办,隆重体面自不必说。出殡仪式请了两班南音弦管、一队西洋乐队,还有拍胸舞、高跷、舞狮和腰鼓队。我们校长老家住在郊区,告别仪式设在开发区边上一处空旷地举行。追悼会还没开始,艺人们用过酒饭,各各操演了起来:南管班之一演奏《听门楼》,南管班之二演奏《八骏马》;西洋乐队奏了一支南斯拉夫电影插曲《再见,朋友》,又次奏起《送战友》;拍胸舞则在《三千两金》的伴奏下滑稽逗笑;高跷表演摇晃生姿;南狮模仿真狮惟妙惟肖,动作高难险绝;腰鼓队服饰统一,步伐一致,节奏鲜明,像军乐团。这歌舞升平的场面让人感受人世的华丽深邃,生是一种喜悦,死亦是一种喜悦。追悼会上的悼词由我这个“大作家”来执笔的。因此我清楚他们的老娘也就是此时躺在棺木中供人吊唁的老人家,是个驼背的老太太,半文盲,因培养出三个出色的儿子在周边一带享有盛名。如今,孙子辈又出了几个留学海外的,至差劲的也在有关部门供职,或自已办企业。她老人家公德圆满,溘然辞世,那天正午,有人闻到室内有一道异香隐隐约约。有关这个我想写到悼词上,又觉得不大合适,写了又删,删了又改,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看见,我堂姐夫骑着自行车从开发区的红赤土路,一颠一簸地过来,自行车后座驮着个大木箱。
“哎,你怎么也来了?”
堂姐夫指着表演的艺人们说那全是他以前的同事,下岗职工平常时各自找路子养家活口,必要时又重新组合起来了。堂姐夫说同事们早就先到了,他因王向东的事耽搁到现在才赶来。我问他儿子的事可有眉目,钱筹足了吗?或者有什么转机。堂姐夫说钱哪有那么容易筹到,托人到里面去说情看能不能把人先保出来,得到的消息却是对方有一定的背景,假如钱没有筹足人是绝对放不出的。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听由天命吧!”便忙着卸下自行车后座上的箱子,这破破烂烂的箱子有点年头了,表面的油漆斑驳陆离,饰件锈得面目全非,整个箱子都在散发一股腐朽的味道。我问他变什么魔术,他说:“等下你就知道。”艺人们向他打招呼,他一一回应。
我找了个角落抽根烟,我得苦苦思量悼词里到底要不要写上老太太临终时室内隐闻异香的那一段。
我听见我堂姐夫跟谁在争吵。
“老太太身前子孙这么好看,大把大把地花欢喜钱,给贴几个劳务费不算过分!”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对方抢白他说,“领导的老娘过世,义务演出几场你竟也敢提钱?!”
我想起好像听谁说过到场的演艺人员全是免费的。因为我们校长的哥哥是文体局局长,我堂姐夫他们团以前归他管的,老太太在世时每个整生日团里都要组织祝寿演出的,如今过世了的出殡仪式更不必说了。停棂的三天里,都不知演过多少场了。按我的想法这是应该的,好比那边预备着出殡仪式举花圈的孩子们,就是从我们学校抽调过来的学生(他们停课一天)。给领导捧场绝对错不了,况且他们还结野台子到别处演出,随时要打证明批条,哪里用不到文体局呢。跟我堂姐夫争辩的是南音弦管班弹琵琶的麻子,弹琵琶的人在班里地位通常比较高,听了我堂姐夫这般说他很生气:“要钱你自己谈去,我们绝对是不要的!”
我堂姐夫果真走到灵堂去,找那手持哭丧棒、一边向吊唁的宾客点头答礼的老太太三儿子说话。那位生得福相的企业家一时不清楚他想干什么,有些愕然。我堂姐夫连比带划,罗哩罗嗦地阐述着,我站在远处听得隐约。他一开头大致是说老太太“大福”儿孙好看公德圆满让人羡慕,等等,后来好像又说了一句“把儿女培养成人如此出色做人做到这境界方可以卸下身上重担安然辞世……”还说什么——老太太的儿孙们做官的做官,挣大钱的挣大钱,一个个出息得不得了,云云。企业家不明白他喋喋不休着什么,厌烦地向他摆摆手。我明白我堂姐夫的意思,他先奉承奉承才好开口提钱,就像望门乞讨者那样低三下四,这让人非常瞧不起。企业家几乎要把他推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