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姐夫声音大了起来,双手摁在自己的胸脯上说:“……就像我,在街上变魔术,卖那些小玩意儿,一天挣个十块八块。您知道吧?我下岗了,我老婆也没有工作,就指望我养家活口;我妈妈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十几岁时我爸过世了,她就得上了,到现在一天得给她准备两三本作业本子供她涂涂画画,不然她就去划伤别人泊在街边的宝马轿车;我儿子从小患有小儿多动症,早时哪晓得还有这病症啊,话说回来——就是晓得也不指望有钱治愈的——如今,拿刀劈人了,劈在屁股上血淋淋的一道,虽说也算不上致命伤,但对方一口价索要三万块医药费,不然……”
我想我堂姐夫脑袋瓜子准是让低空飞行的飞机的机翼给蹭了,不然他同人家说这个干什么,哪跟哪啊。我正想将他揪下来,南管班德艺双馨的弹琵琶麻子早坐不住,奔了上去跟主人家解释:“他他,您别见怪,他是想要钱来着,这个疯子,想钱想疯了,完全可以不用他在这里表演!”紧接着,他向我堂姐夫叱喝道:去去去。灵堂上的孝子贤孙全都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一切,局长大人和校长大人板着脸,公众面前他们毕竟不好动怒,心里早就把这搅场的家伙恨上八百遍了。企业家哦了一声,倒是脸不改色:“钱,不用顾虑,不会白让你们干的,到时每人发二十块,同时还有毛巾和肥皂的例份。”
“不,我不是为钱来着。”我堂姐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鬼知道他早先嚷嚷着要钱,这时却转变了主意——虽说二十块少了点,但总比没有好,“老太太仙逝时满屋子异香……早已传遍五乡十里,这可不是普通人能修来的福啊!能来表演是沾了福气的,哪能要钱呢?我的意思是,我得表演个‘响’的节目!”
我堂姐夫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连我也不明白他在打啥主意。只见他站在那,佝偻着腰背,伸出麦秸杆似的手臂,指着带来的老古董箱子,向灵堂上下的众人解说他要变的是怎么怎么一个魔术。
“不过,你们得找一部大卡车来,配合一下,这样会更加精彩。”我堂姐夫提出他的要求。对方顿时明白他巴巴上来无非为了这么回事,局长大人和校长大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企业家为他的诚意所感动握住他的手连连说:“好好好,这就去安排。”他的同事们在底下却大骂他狡猾——王承当什么时候变得会巴结领导了!我倒是猜想他卖力地表演是过后好再多要一点钱,我觉得这样似乎不妥。下来时我劝了劝他,我堂姐夫不以为然,说:“放心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是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我们那里的丧葬有崇尚奢华的陋习,三位当地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为他们老娘操办丧事:在县城西麓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墓地,打了一口名贵的楠木棺材(当时还未推行火葬的方式);各路朋友敬献的花圈可绕村庄摆一圈,为此抽调了三个班级的学生来过抬;两班南音弦管、一队西洋乐队、拍胸舞、高跷、舞狮和腰鼓队聚集当地最好的艺人,吹吹打打,轰轰隆隆,闹闹腾腾,停棂三天表演了三天(别的人家丧事上请来“轻音乐歌舞团”大跳脱衣舞,但亦不如其热闹,且格调低俗),预想好开过追悼会就这么一路迤逦行向下葬的墓地。
而最最精彩的压轴戏安排在追悼会之后,八名壮汉抬起沉厚如铁的楠木棺材,欲行未行之时——我堂姐夫表演的大型魔术“逃脱术”让你见证奇迹。我记得,当时围观的人群黑鸦鸦的一片,除了送葬的宗亲外戚贵宾挚友,还有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像这样的大型魔术以往只在电视上欣赏得到,一传出去,万人都要来先睹为快。据说,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挤在人群中呢。
我堂姐夫先让人在他脚上铐上三道脚镣,又在手上铐上三道手铐,然后用一条粗大的铁链从脖子上绕起,在胸前交叉,绕向胯下,一头向腿脚缠去,另一头在腰间连同束住双臂,反复交叉,缠绕,纠结,又扣上无数个锃亮的铜锁,我看他仿佛古时代整装待阵的甲士。最后,他被装进古老的魔术箱。
我清楚记得,他喊了一声“OK”——俨然魔术大师的派头——众人将他抬进了箱子,歙上箱盖,再扣上一道古式铜锁。箱子,魔术师用自行车驮来古旧箱子,此时我看清楚上面饰有鱼、飞鸟和祥云的图案,它被置放在红赤土地上,日光明晃晃地照耀着。
噪杂的人群陡然静了下来,一台压路机缓缓驶来……为了增添魔术表演的震撼力,企业家不叫卡车索性从工地上调来一部压路机。
四下静极了,人们屏住呼吸,静观压路机从箱子上压过去,他们知道这短短的几分钟内,魔术师必然挣脱脚镣、手铐、铁链和铜锁,等等,各种锢制,从一条看不见的秘道逃脱。压路机将把空空如也的箱子辗成木头的残骸。然后,魔术师在另一处,众人意想不到的所在出现。多么神奇啊!这就是魔术的魅力所在——尽管,尽管,这些他们都清楚,但心已被吊到嗓子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