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余发对视的时候,金秀和金玉出来。金玉说,走,吃饭去,人家爷儿俩已用过洋膳,该咱们姐仨解决温饱了。她可能怕大姐带余发,就抢先对外甥说,在家好好和你爸练开枪,愿意吃啥一会儿让你妈捎回来。由于刚和我用目光冷战,又挨了二姨的训斥,余发没有一丝与我们同行的意思,巴不得我们快点离开他的地盘,就啪啪啪地开枪为我们送行。
金玉拉着我们开上中山街,好几家饭店一闪而过,有讲究的海鲜酒楼,地方土菜,更多是小门脸的兰州抻面沙县小吃东北水饺,可二姐都不停车,一直往前开。我和金秀也不问,心里都明白,想吃饭随便找地方对付一口就行,都是家里人,不可能为摆谱选择场所。金玉闷头开车,借着来往车辆忽明忽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二姐脸上有泪花在闪烁。半晌,金玉说,姐,你活得太窝囊。大姐轻声“嗯”了一句,紧接着也抽泣起来:可不是吗,你说我差在哪儿呀?我对他爸比对咱爸都上心,我对他,你全市找找,哪点对不起他呀……
金玉的点点泪花变成串串泪珠。大姐掏出纸巾擦干眼泪,又递给金玉一张说,开车呢,你别太激动,过日子谁家没个磕磕绊绊。二姐金玉便不再哭。大姐金秀又重新哭起来。别克载着我们姐仨在华灯初放的夜色中穿行,似乎要冲出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冲出霓虹炫目的夜晚。她们姐儿俩交替啜泣几个回合后,别克终于在一家写着英文名字的美容会所门前停住。
墙壁是刷了金粉的石膏,上面雕塑着一个个长翅膀的天使。偌大的一楼大厅只有一处吧台。门口迎宾小姐把我们引到吧台登记。金玉对领班说,我桑拿,她美容。我目送她们姐儿俩上了二楼。这是会员制的女性美容俱乐部,男宾谢绝进入服务区,我只能在一楼大厅等。服务员送来几本时尚画报,还有新磨的咖啡。坐在沙发上盯着天棚牡丹盛开般的吊灯,我暗自琢磨金玉放弃饭店把大姐领到这个地方的动机。难道只是为了让大姐开开眼,让她享受享受吗?我看不是。二姐鬼心眼儿多,像高手下棋,每步都有意图,有战略意义。联系她刚才憋着嗓子打给节目组的电话,我想,这是金玉对大姐雷厉风行的辅导。正胡思乱想,一服务员端着银盘子过来,上面放着日本寿司和麻辣烤鱼。服务员说,你好,贵宾N0.8为您订的晚餐,请慢用,有事请与总台联系。
大约一场电影时间,姐儿俩在服务员的引领下,从楼上款款下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挺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留心打量了一下大姐金秀,并没发现她焕发青春的变化。脸有些潮红,隐隐还冒着热气,跟平日跳完健美操把汗擦净时一样。
刚一上车,大姐就抱怨,啥破地方呀,捏几下脸蛋就那么多钱,真敢宰人,也就你们这些有钱又臭美的人才来。金玉说,给你做的人是市里最优秀的美容师,给你用的是大西洋深海海藻泥,你没感到自己像换个人似的吗?大姐对着车镜仔细看了两眼,抿抿嘴,扬扬眉,说,只感到脸有点发烧,好像要脱皮。金玉说,头一次做都这样,以后每周做一回,到年末就能像我了。姐,你要学会对自己面子负责,做姑娘时你可不是这样不知道保养。
别克并未原路返回,一头向南拐去。金秀似乎还在回味高级服务带来的享受,没注意车外,自言自语地说,回家一进门保准让他大吃一惊。直到车停下,金秀推门下来才说,这是哪儿,怎么开到这儿来了?金玉说,找地方验证一下你的美容效果。
我看到路旁有家酒吧似的门店,路灯橘红色的炫光柔和地洒在树皮的墙壁上,使门楣上的牌匾十分醒目:一世缘交友中心。
这是一家下岗女工创办的婚介所,牵红线拉皮条的地方,据说配对成功率很高。大姐诧异地看着金玉,原地站着,等金玉把话说清楚。金玉说,咱们进去看看,找个档次高的,英俊魁梧的,对女人知道轻拿轻放的,先交往交往。
大姐说,金玉你啥意思,我有家,有丈夫,有孩子,你把我拉这儿想干啥?
金玉说,我知道你有家,家里有个建设同志,可要说你们是正常夫妻我可不同意,平心而论,你们还叫两口子吗,他还配做你的丈夫吗?姐,婚姻靠守是守不住的,你干脆丢掉幻想,尽早为自己琢磨后路,快乐没人会主动送上门,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整天念叨改革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家庭也一样,谁占有的资源多,谁就有重新组合的话语权。咱们进去看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就先接触一下,有热情了,劲儿上来了,再深入发展,你一根筋地守着名义上的丈夫不知进取,迟早要被他拖累死,跟慢性自杀差不多……
大姐陌生地看着金玉,就像当年听说她要追南院长的儿子一样。这个妹妹咋这么猛?好像和自己不是一个妈生的。学几天外语就这么开放,亏她还是个经理,就这觉悟还不把轻工机械公司带成个流氓集团?大姐转身就走,用后脑勺对金玉说,愿意去你去,我不陪你做违法乱纪的事。她走得匆匆忙忙,像甩掉劫道的强盗,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金玉并没有放弃对大姐解放思想的辅导。在又一个美容日,两人按摩完,脸上敷着面膜躺在床上,听着轻柔的类似瑜伽冥想的音乐,金玉对大姐进行了变通的辅导。她先讲美丽的容颜依附于健康的身体,身体是经济基础,容貌是上层建筑。健康的身体在于运动,人长胳膊长腿就是用来运动的。人如果老窝在家里,没病也会窝出病。必须要动起来。就是树还要随风摇摇呢,何况人。她说,姐,你要多动动,就当为咱爸咱妈尽点孝心,为我和咱弟尽点爱心还不行吗?说得金秀眼睛又红了。大姐说,我打球不会,打拳不会,我的心脏又太娇,不能跑步,只能偶尔在小区和老年人跳跳集体舞。金玉马上说,集体舞也太激烈,嘣嘣嘣的像迪斯科,不适合你,你适合跳交谊舞,轻轻松松既养人又怡情,你试试,百乐门和文化官舞厅离你家都不远。里面环境也可以,有心情就下场蹦跶蹦跶,没心情就坐下听听音乐。
这个建议大姐听了进去。毕竟她的骨子里藏着能歌善舞的细胞,而且交谊舞比扭秧歌跳老年保健操更适合她。
大姐基本是跳早场,因为中场和晚场已被三陪占领。但跳早场对金秀来说并不易,她要付出超常的精力。每天要起大早化妆,到舞厅跳几曲又准时往回返,把建设和余发的早点买好送到家,帮余发穿戴洗漱,等他们爷儿俩走后再折回舞厅。即使这样,建设也不满意,自己的媳妇让别人搂怎么说也不得劲。一次他尾随金秀到舞厅,把正在跳北京平四的金秀从舞伴手中拽出来,说,你还要不要脸?起早摸黑的就为了和这帮老爷们儿手拉手。跳舞的啥人没有?金秀马上把建设推开,说,舞厅是高雅的文化场所,是精神文明建设阵地,不许动粗。
有一天早晨,舞厅来了一群生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飘逸。跳的舞与平日舞厅里的风格迥然不同,架子端得大,步伐也大,相当洒脱。金秀一下就被镇住。有人告诉她,这是国标,属于体育舞蹈,和舞厅平时跳的群众舞蹈两回事。金秀痴痴看着舞池中的表演,叹惜自己才见识这种高雅艺术,以前自己那是跳,人家才叫舞。舞池中的表演尚未结束,金秀已铁了心,一定学会国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打听到,这些人每天早晨在工人文化宫三楼舞厅玩,也是办月票。
于是,她转移阵地,每天早上到离家稍远的文化宫舞厅。由于有群众舞蹈基础,又有舞者的身材基础,去的第一天就有好几个人想和她搭伴,让她幸福又为难。后来一个管点事的人为她做媒,把她判给了一个沧桑又慈祥的中年人。那人是电器工程师。我姐对工程师的为人、舞技、工作,都十分满意,一心扑在了工程师身上,开始了全新的艺术生涯。
国标这东西既迷人,也牵扯精力。早场结束后,这帮人还要找地方切磋,看光碟,看比赛录像,按最高标准找感觉。边看边模仿,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我姐还请市里最好的裁缝做了几套裙子,上面紧身,下摆很大,一旋转能张开的那种。红色白色黄色蓝色,适合各种灯光。每天赶场都带两套。早晨在文化宫门口,如果看到身材俊朗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就可以断定是我大姐那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