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沟村的山路口竟然拦着一道二丈多宽的石墙,只留一个很窄的出入口。石墙的两边是很陡的山坡,几个放哨模样的村民十分警惕地盯着村外弯弯曲曲的山路,如有陌生人进村,就拦住盘问:“什么人,进村干什么?”说不清楚,绝不让来人进村,若硬要闯入,就会从两边的山坡上哗啦啦落下石雨,吓得来人掉头就跑。
豹子沟村所处的黑龙山乡气候有点特别,它的汛期发生在每年的春夏之交,其他季节基本不下雨,所以年年闹旱灾。十年前,乡里集中财力,加上县里的支持,在形如豹子状的豹子沟最窄处,筑了条一百来米长、四五十米高的拦水坝,把汛期下的雨水拦成了个二三百亩地大的人造水库。有了水,豹子沟村活了,黑龙山乡也活了。可这样的好光景只有四五年,那年汛期的雨水特别多,水库的水暴涨,三分之一的大坝被冲毁,决口的洪水直泄下去,把大坝下的豹子沟村大半的住房冲倒,死了二十多人。后来乡里、县里下来调查,说这场强降雨百年未遇,水库决堤是一场不可抗拒的天灾。
当时的豹子沟村的村主任费桂林急疯了,望着被洪水冲过的残垣断壁,听着死者家属的悲恸哭声,根本不信县里的调查结论,痛苦得一个人喝了三天闷酒,醉得一塌糊涂,又昏睡了三天三夜。从此,不怎么沾酒的费桂林天天都要喝上个把小时又苦又辣的地瓜酿酒。
接下来的几年,黑龙山乡又是年年大旱,老百姓、牲畜、树木和庄稼都被煎熬得喘不过气来。县里、乡里又急了,准备重建水库大坝。可是,生命和财产都遭到重创的豹子沟村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吓得直打哆嗦,坚决反对重筑水库大坝。为此,上面的领导一个接一个地跑豹子沟村,苦苦地做费桂林的工作。而还没有从那场惊心动魄的灾难中回过神来的费桂林说:“解决旱情重建大坝,我赞成。可是,我们村都被那场灾毁了,你们做领导的用什么作保证,重筑的大坝不再坍塌,不再冲塌一间房子,不再让村里死一个人?”
有的领导拍拍胸表示:“我们会在质量上狠下功夫,保证大坝百年不动,千年不塌。”有的领导要豹子沟村顾全大局……费桂林听得快哭了,拉长着苦瓜脸说:“你们的回答都好听,可我心里就是不踏实呀,出了事你们推给老天爷,一拍屁股跑开,受苦受难的又是我们。这人命关天的事,我不能答应。”
旱情在持续,县里、乡里决定强行在豹子沟村重筑大坝。豹子沟村得到这消息,个个惊惶恐惧,一夜之间在村口筑起了一道两丈多宽的石墙,阻止勘测和施工人员进村,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头发生的怪现象。
一天,有个高个子、黑脸膛的陌生汉子来到豹子沟村村头,自称姓申,叫申天亮,是新来的黑龙山乡乡长,要找费桂林。
守在村口的村民一听是新来的乡长,愣了一下,竟然还有不怕被老村主任问倒,不怕挨石雨的乡长,便敲响了挂在老松树上的黑褐色古钟,“当当当”的声音传遍了豹子沟村。
这是村里设的信号,发现紧急情况敲钟报信。费桂林听到钟声后,立刻带着一群村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老实说,费桂林对上面来的各级领导早失望透了,也明白新上任的申乡长进豹子沟村见他是为重筑大坝的事,于是他冷着脸大声问:“申乡长,你说说,你用什么作保证,重筑的大坝不再坍塌,不再让村里死一个人?”
申乡长摇摇头:“我回答不了你,我只想进村里看看!”
“不行,回答不了,不能放你进村。”费桂林的话斩钉截铁。
申乡长严肃地朝费桂林说:“我是黑龙山乡乡长,怎么不能进黑龙山乡管辖的豹子沟村呢?”说罢一步步朝石墙走过去。费桂林大喊:“不要过来,石头不长眼。”
申乡长没有停住脚步,费桂林又喊:“扔石头!”一阵拳头大小的石块雨点般落在申乡长面前,阻止他向石墙靠近。申乡长像个战场上不惧枪林弹雨的勇士,冒着石雨继续前进。突然,一个石块砸中了申乡长的左腿,鲜血直淌,他一个趔趄,走路一瘸一拐的了。费桂林心头一惊,这个申乡长看来不一般,他一挥手喊道:“停!”
石雨停止了,费桂林来到石墙前,挡住申乡长,又一次问他:“申乡长,只要你回答得让我放心,我就放你进村。”
申乡长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不着边际的话我不会说,我只是想先进村里看看。”
费桂林看到申乡长的左腿还在淌血,从路边采把草药,放到嘴里嚼烂,敷在他的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费桂林又说道:“申乡长,对不起,把你砸伤了。我带你进去吧,看完了送你出来。”
申乡长感激地点点头,捡了根树棍拄着,一瘸一拐地跟在费桂林后面,进了豹子沟村。
费桂林把申乡长带到大坝冲毁后留下的残垣断壁前。申乡长一路看着,默默无言。不一会儿,费桂林把申乡长带到一片坟茔前,用低沉的声音说:“这里埋葬着那年决坝后遇难的二十多个村民。”
申乡长在坟茔前站住,低下了头,眼睛慢慢红了起来。
最后,费桂林领着申乡长登上了残存的水库大坝。山风呼啸,申乡长拄着树棍,挺着腰,放眼望去,正是干旱季节,豹子沟村的林木、农作物都死气沉沉,一片灰黄,失去了山林鲜活的绿色。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浓浓的愁云。
费桂林带着申乡长跑了这些地方,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他动情地说:“申乡长,你一定要回答我,你拿什么作保证,重建后的水库像眼前的大山一样牢固……”
申乡长叹了口气,说:“费主任,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说了有什么用?”
费桂林从心底升起的希望一下子泄了个干干净净。他脸色一灰,对申乡长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这时,太阳快到头顶了,申乡长话头一转,嘿嘿笑道:“出去还早,我想请你跟我喝两盅,给个面子吧!”
费桂林心头动了一下,申乡长怎么知道他爱喝酒?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酒桌上好说话,估计是想要灌醉他,让他糊里糊涂地答应重建水库呢。但是他心里并不慌,因为他的酒量没几个人能胜得了。
费桂林和申乡长慢慢走下大坝。走着走着,这方向不对呀,村里的小饭店应该往左拐,他马上提醒申乡长。申乡长回过头说:“跟着我,没错。”费桂林满腹狐疑,跟着申乡长来到大坝下孤零零的两间石头房子前。
这两间石头房子是被那场大水冲刷过后遗留下来的,眼下住着人,正冒着炊烟。费桂林看着石头房子,心里难受起来,石头房子那户人家被那场大水夺去了三条人命,活下来的吓得不敢住了,搬到山上去了。可奇怪的是,半年前,县里调来个姓孙的女教师,还带着个婆婆。以前,山村穷,豹子沟村的小学教师都不安心,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了。这位孙老师带着婆婆一同来,费桂林不相信她们会待得长久,劝她们趁早离开。孙老师笑着回答:“来了,就不会离开了。”这让费桂林放了心,然后替她们寻找住房。谁知,孙老师就看中了这两间没有被冲塌的石头房子。费桂林心里一惊,说这里太危险,一决坝逃都来不及。可是,孙老师坚决要在这石屋住下,说离学校近……
进屋后,孙老师的婆婆从里屋出来,看到申乡长拄着根树棍,腿上的裤管还有血迹,后面还跟着村主任,她心里明白了大半。她稍稍怔了怔,立刻眼睛含泪,笑着招呼费桂林坐下。让费桂林意想不到的是,申乡长居然对孙老师的婆婆说:“娘!我同村主任要喝两盅!”“好,好!坐吧。今天是星期天,你媳妇在家,做了好几个菜,你们好好喝一盅吧。”
这时,孙老师笑盈盈地端菜出来,眼睛却是红的。
费桂林什么都明白了,激动不已,他不再追问申乡长用什么作保证了,一个把身家性命都放在最危险的地方的乡长,他会不用心去重筑大坝吗?只有同老百姓血肉相融的干部,才会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办事。
是的,申乡长调来前在县里当局长,也为黑龙山乡的连续干旱着急万分。他找到县长,主动要求去黑龙山乡重筑水库大坝。可怎么回答费桂林那句令许多领导都头痛的诘问,他选择的不是如何精心编织语言,而是用无声的行动作回答。
大坝决堤后,费桂林一直喝苦酒、闷酒,这次他终于敞开了胸怀,喝着充满希望的甜酒……
(发稿编辑/苏朝插图/卢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