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枪

时间:2016-12-21 16:37:07 

1.真的有人躺着中枪

那天中午,我和父亲坐在客厅里喝茶。

父亲问:小坡,最近我在报纸上老是看到一个词,叫躺枪,是什么意思?字典里根本就查不到。

我说:躺枪是个网络名词,是躺着中枪的简称,是从周星驰的一部电影里来的,引申的意思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触霉头,走背字,吃亏,倒霉。

父亲愣了一下:哦,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爷俩继续喝茶。职业的敏感性,使我注意到父亲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似乎是有话要说,但又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说。

父亲的性格有些孤僻。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变得更加孤僻,话极少。

我们继续默默地喝茶。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小坡,我见过真正躺枪的。

他似乎是下了一番决心。

哦?

父亲接着说: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县医院的一位大夫去乡下打野兔。打了几只兔子后,感觉有点累,就半躺在一捆玉米秸上抽烟,刚抽了没半根烟,就挨了一枪,人当场就不行了。

怎么回事呢?我问。

你没打过兔子,你不知道。打兔子一般在夜间打。用探照灯照,隔老远,只要看见红红的眼睛,就开枪,没个跑。猎枪都是散弹枪,一打就是一个面。原来是另外一个打兔子的误将闪着火光的香烟当成了兔子的眼睛。

这个人打死了人,恐怕得判刑吧?职业的敏感又让我有此一问。

过失杀人,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我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本来还有一些细节想问问,这时,单位来电话,说有紧急任务,我就赶紧走了。

很多年了,父亲头一回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

事后,我回忆起这一幕,发现父亲在讲完这个故事后,脸上那些紧张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

2.国土局长的名表

是局长给我打的电话。

他刚从检察长那里回来。他说检察长刚从县委书记那里回来,书记很生气。

原来,就在几天前,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一个帖子就在网上火了起来。帖子带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中年男子,黑瘦黑瘦的,手腕上却戴着一块世界名表,叫什么百达翡丽,价值几十万元。帖子称该男子叫唐晓强,是密州县国土局局长。一个小小的县国土局局长,正科级干部,居然戴如此名贵的手表,明显与其收入不符,这不是腐败是什么?一时间,舆论鼎沸,群情激昂,网络上开了锅,网下也着了火。连上面的大领导也打电话过问此事。重压之下,县领导责成检察院即刻展开调查。

检察长把案子交给了反贪局。局长把案子交给了我和另外一名同志小王,由我负主要责任。

案情紧急,我们立即行动起来。

我们先赶到了县国土局。办公室的人告诉我们唐晓强没上班,正在休公休假。于是,我们又找到了唐晓强的家。

唐晓强的老婆接待了我们。她的眼圈红红的,很显然是刚哭过。

她说,唐晓强失踪了,都两天多了,她急得要死,但又没有办法。原来,唐晓强是一名资深驴友,还是头“独驴”,喜欢独来独往。这次歇公休假,他说去川藏边界的某个地方探险。头几天,还每天往家打个电话报报平安,但就在前天失去了联系,没往家打电话,给他打电话,自动语音提示却说不在服务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家里急得要命。

看样子,她不像是说谎。我们也试着拨打了唐晓强的电话,确实打不通,自动语音说不在服务区。我们只得返回单位。

3.障日山庄

事关重大,我们赶紧把调查情况向局长做了汇报。局长赶紧汇报给检察长。检察长赶紧汇报给县委书记。在电话里,书记说:难不成是畏罪潜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挖地三尺,给我找。

当天晚上,我们搜查了很多地方,讯问了很多人,都快十点了,却仍然没有一点线索。

就在大家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网上的那张照片会不会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呢?

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质疑声接着就响了起来:那张照片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照的,又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呢?是我的助手小王说的。

我说:别急着下结论,咱先分析分析看看。

照片被投影仪投到了雪白的墙上。确实,看不出是什么时间照的,但看照片中的植物应当就是当下季节。背景是一座山,很明显是一个旅游度假区。

突然,小王咋呼了一声:哎,怎么看着这么熟悉呢。这个地方我肯定去过。是哪里呢?就在嘴边,可就是想不起来。

不会是障日山庄吧?我怎么看着像呢。另一位同事说。

没错,就是障日山庄。明天我们就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我一拍桌子说。

第二天,我们就驱车去了障日山庄。障日山在密州县的东南部,海拔五百多米,山势巍峨,风景秀丽。五年前,由台商投资开发,建成了一个四星级旅游度假区,在省内颇有名气。

事情的顺利程度超乎我们的想象。在障日山庄,没怎么费劲,我们就找到了唐晓强。他手腕子上果然戴着那块百达翡丽。

4.真的假不了

我们将唐晓强控制住。他很不配合。更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唐晓强。

我很生气地说:唐局长,别演了。密州县就是一个小县城。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还不认识谁呢?您就老老实实认了吧,跟我们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

没想到他并不买账,还假模假样地操着一口广东味普通话,说:领导啦,我不是什么唐局长啦。我也不认识什么唐晓强啦。我也没有什么事要跟你们交代啦。我的名字叫钱茂昌,是广东顺德人啦。我去青岛做生意,路过密州县啦,看到这里风景很优美,就想在这里旅游度假啦,我想休整上个半月二十天的啦。过两天,我老婆孩子也赶过来的啦。

满口“啦”,都快把我们给“啦”吐了。我们查验了他的身份证,是真的。打电话给顺德警方,他们说他们那里也确实有这么一个叫钱茂昌的人。

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将唐晓强带回反贪局后,立即安排唐晓强的家人和同事前来辨认。

隔着窗户玻璃,他们先后看了看唐晓强,然后都频频点头,确认这人就是唐晓强无疑。

我再次与唐晓强谈话,告诉了他辨认的情况。没想到,他还是拒不承认。

为慎重起见,我们从唐晓强家取来他脱落的毛发,与此人进行DNA比对。结果很快出来了,两份鉴定结论完全一致。

局长感叹道:这个唐晓强可真不简单啊!深藏不露,狡兔三窟。整天价见面,没想到,人家在广东还有一个合法身份。真是厉害!高手!不过,看来背后隐藏的问题肯定小不了啊,是条大鱼。

但无论我们怎样做工作,那人却始终坚称自己是钱茂昌,坚称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唐晓强。

我问:局长,没有口供怎么办呢?要不要上点手段?看样子,这小子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啊。

局长说:扯淡,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刑讯逼供,离了口供就没法干活儿了?他不是不开口吗?咱们也不是吃素的。零口供咱照样定他的罪。

我们查抄了唐晓强的家及办公室,进驻了国土局,积极发动群众举报,同时对相关的房地产开发商进行调查讯问。很快,就查实,唐晓强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总计七万余元。这颇出乎我们的预料。我们原以为唐晓强在这么炙手可热的一个岗位上,单一块手表就好值几十万元,受贿总额怎么也得上一千万吧。那块名表,找评估机构评估了一下,价值五十多万元,因为没有查到行贿方,只能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处理。

5.真的也能成了假的

然而,过了没几天,事情却起了变化。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会议室研究关于唐晓强案件移送起诉的事宜。门卫把我从会议室叫了出去,说有人来反贪局投案自首。一进接待室的门,吓了我一大跳,又是一个唐晓强,只是更瘦更黑,精神也有些委顿。

他说他是真的唐晓强,前段时间去户外探险,在深入无人区的时候,迷了路,手机也没了信号,被困二十多天,又冷又饿,差点丢了性命,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昨天刚刚回来。到家后,才知道这些天围绕着他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天晚上,整整一宿没睡着觉,思前想后,考虑再三,决定今天前来投案自首。

我赶紧安排小王将这个唐晓强控制住。然后,一溜小跑,向局长做了汇报。局长赶过来一看,也登时傻了眼。

我们赶紧对两人进行DNA鉴定。

两天后,结果出来了。鉴定结论显示,两人的DNA完全相同。法医说,从医学角度看,他们两个是同卵双胞胎兄弟。

就在那天下午,钱茂昌的家人,从广东赶了过来。他们带来好多材料,证明钱茂昌的确是广东顺德人,而且是个千万富翁。

素不相识且远隔千里,突然间就成了亲兄弟,唐晓强和钱茂昌惊讶得下巴颏差点掉下来。

我们也感到匪夷所思。

这时,一位老同志提醒说,三十五年前,密州县曾发生过一起医院盗卖婴儿案,轰动一时。这两人的年龄恰好都是三十五岁,恐怕不会是巧合,说不定其中有某种联系。

6.三十五年前的盗卖婴儿案

第二天,我和小王去了县公安局。档案管理人员费了很大劲,找出了那份尘封已久的档案。

卷宗材料显示,案件发生在县人民医院,当时有数名医务工作人员互相勾结,采取欺骗的方法,盗卖刚出生的婴儿。他们的欺骗手法主要有两种:一是把双胞胎说成是单胞胎,因为当时还没有普及B超检查,很多孕妇并不知道自己怀了几个孩子;二是谎称孩子先天性发育不良或得了不治之症,建议家属放弃孩子。在骗过产妇及其家人后,再将孩子高价卖掉。

被盗卖的婴儿至少有十二人。但案子并没有完全查清,因为线索断了,一名关键嫌犯突然死了。

很显然,唐晓强和钱茂昌就是那时候在县人民医院降生的,是同卵双胞胎。受无良医生蒙骗,他们的父母对此并不知情,于是,其中一个孩子被盗卖到了广东,他后来就成了钱茂昌。他们的亲生父母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双胞胎这回事,钱茂昌的养父母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也不会告诉他真实的身世,所以,他们二人也绝对不会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而且,钱茂昌恰恰就属于那些没有查清的被盗卖婴儿的范围。

钱茂昌长大后,通过经商,发家致富,并将生意做到了山东。一个偶然的机会,钱茂昌来到密州县的障日山庄度假,结果被好事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唐晓强的政敌,误认作唐晓强,给偷偷拍了照片,并上传到了网上,于是唐晓强就糊里糊涂地躺枪了。

是那块百达翡丽害了唐晓强呢?还是唐晓强自己害了自己呢?还是……

冥冥中,似乎都是天意。

7.最后的躺枪者

我心情异常沉重地从公安局出来,感觉自己似乎正在接近一桩谋杀案的真相。恐惧自那些泛黄的卷宗里窜出来,绑架了我。

首先令我感到惊诧的是,在三十五年前的那起盗卖婴儿案件中,在关键时刻突然死亡的那个关键嫌犯,居然就是父亲所讲的那位真正躺枪的人,那时候他是县医院的妇产科主任。他是在公安机关打算抓捕他的前一天晚上被打死的,正如父亲所说,是在打猎时被人误杀的。误杀他的人,也正如父亲所说,被以过失杀人罪判处了有期徒刑五年。现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

更令我惊诧的是,那时候父亲竟然是县医院分管妇产科的副院长,出事后,因负有领导责任,被贬到乡下教书。但这段经历他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起过。

当天夜里,我失眠了。通过回忆,我又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比如父亲经年累月郁郁寡欢,难见个笑模样;经常彻夜难眠或独自发呆;每年都要给那位主任的遗属寄不少钱;等等。他才不到七十岁,就已经满头白发,弓腰驼背,老得不像个样子了。如果不是心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如果不是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如果不是被如影随形的痛苦所折磨,他怎么可能是这样一种状态呢?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与矛盾之中。

再一次跟父亲喝茶,是在半年后,是在监狱的接待室里。

当初,父亲是在我的陪伴下投案自首的。因为有自首情节,且已经时隔多年,最终,父亲被以故意杀人罪和拐卖人口罪从轻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茶叶是我从家里带的,是他最爱喝的日照绿茶;茶壶也是家里常用的那把景德镇瓷壶;茶碗也是他专用的那个缺了把的碗口还有点破损的茶碗。

还跟从前一样,我们爷俩沉默的时候居多,以喝茶为主。

工作人员很照顾我们,直到那壶茶被喝得一点颜色都没有了,才提醒我们会见时间到了。

喝完最后一碗茶,父亲淡淡一笑说:小坡,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怪你。你应该能够看出来,我现在的状态挺好,吃饭睡觉都香。压在心头三十多年的那块大石头,一下子没了,真的很轻松。这里面什么都有,你不用牵挂。只要有空,你能像今天这样来陪着我喝壶茶,爸爸我也就知足了。天越来越凉了,你也得注意保重身体,别感冒了。你工作太忙了。

那一刻,我再也憋不住了,紧紧地握住他枯瘦的双手,放声痛哭。

(责编/方红艳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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