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

时间:2016-12-27 17:19:53 

二嫂每天的日子就是坐在家里和人聊天。这是她每次从外面打工回来后的全部日常生活内容。如今出门打工已经成为了一种新的生活模式,蛤蟆陇再也不是从前的蛤蟆陇了,像中国所有的农村一样,稍有力气的人都出门打工,村头巷尾,除了偶尔走出一位老人或中老年妇女外,晴天白天像夜晚一般显得空落寥廓,置身其中,让人生出一种难以自抑的沉重,总想得要扯着喉咙吼它几声才能释放出来。

种田人开始买米、买菜、买煤气、买油盐酱醋。一切如同城里人,这就是生活。二嫂已经有好几年没回过家了,所以一回家就不断有人来访。一来田地里的农活早已荒废(就是留守在家的人也少有人下田),整天闲着无事便找个人多的地方打发时间;二来不时有人来打探家人在外打工的情况。

今天,二嫂家里坐着两个女人正在扯着闲篇。女人们在一起聊天总喜欢一惊一乍,有时候声音低得害怕让蚊子听见,有时候又高得恨不得要把房顶掀翻。这种谈话方式总能吸引人探究的兴趣,尤其是吸引小女孩的注意。男孩一般都不屑加入。对于小女孩来说,她们觉得只有这样谈话方式才是女人的谈话,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二嫂她们正聊得欢,不经意间早已吸引了一位小听众。她是隔壁的芳芳。芳芳自小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小小年纪除了上学,在家已能帮妈妈干活了,洗衣做饭自不在话下,农忙的时候还能顶半个大人。由于长期劳作,圆圆的脸上像是始终没洗干净过。她的头发随她妈,浓密而泛黄,显示不出一丝光泽来,像一把枯草随意扎在脑后。前额留着一片凌乱的刘海,这是她妈妈的杰作(她姐弟两人的头发都由妈妈打理),刘海下面一双大而忽闪的眼睛,有时灿出一道光芒有时黯淡无光,然而黯淡的时候多。她那扁平还未长出棱角的嘴角总是未笑先动。她今年十岁,在蛤蟆陇小学读四年级。这正是一个求知若渴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的年龄。尤其喜欢模仿成年女子的举止。

现在是暑假,太阳强健的时候是不需要干活。她从小奶奶处回家,路过二嫂门口,看见三个女人坐在那里聊天,想着回家也无事,便凑了过来。自从过了年后,她就觉得自己体内发生了某些变化,潜意识中让她分辨出作为女人那些事该干那些事不该干。比如,她觉得什么东西得先紧着七岁的弟弟,不能再跟弟弟争执了;还有一件要紧的是要跟弟弟分床睡觉;洗澡的时候该检查一下门销是否插牢。她对弟弟的疼爱开始变成了一种关爱、保护……这些萌芽中的意识让她觉得内心渐渐在充实,她越来越喜欢往大人堆里凑,从大人们谈话中来丰富自己的知识,让自己变得充实起来,强壮起来。有时她也在谈话中插入自己的想法,参入到谈话中去,模仿大人的语气,假装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她从大人那里学会了咬着别人的耳朵说悄悄话,咬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同学兼好朋友花儿的耳朵。她们俩在一起能咬一天的耳朵,像在密谋着什么计划。有一次,她想和母亲咬一下耳朵,结果挨了母亲的骂。母亲骂她不会说人话。这让她产生了疑惑,她怀疑母亲算不得一个真正的女人。从此再也没不跟母亲咬过耳朵了。

每次听别人谈话,她都听得很认真,像在听别人说传奇故事似的,这可比课堂上老师讲得生动得多。她经常听得入迷,入迷后的她就露出一副呆相,眼睛直愣愣的瞪着一张张正在活动的嘴唇,从这张嘴移动到那张嘴上,有的嘴是鲜红的嘴、有的嘴是干枯无血色的嘴、有口沫从嘴角溢出的嘴,反正她目光是不愿离去,生怕漏掉一些顶重要的信息。

二嫂正向桃枝和桂英讲工厂的事。桃枝年龄和二嫂相当,也在外打工。春天,桃枝的儿子老是病怏怏的,就留在家里照料,至今还没出门,看见别人都出门了,心情烦躁就天天骂孩子不争气,再咒骂天气时冷时热、骂医生不称职。她原本和二嫂在一家工厂打工,平时相处得不错,人在异乡总能结成一种特殊的情感,即使是已经很熟的人。见二嫂回家来,便天天过来闲话。桂英是位新媳妇,今年才嫁到蛤蟆陇来,本来她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店,可是满世界都找不到人来,那里还有人来做她的买卖,所以生意清谈得很,于是就想关了店,也准备到外面去打工,只是还没做最后决定。

太阳开始转向,大门口处斜射来一道明晃晃的亮光,落在地上,把整个屋子都照得通亮。她们各自拿起屁股下的凳子,转到堂屋的西面。对于芳芳的加入,她们并不在意。芳芳靠在西边太阳晒不着的门框上,把身子躲在阳光的阴暗处,这个地方还能时刻照计到自己家门口的动静。她双手不停翻动着自己的衣角,眼睛随着说话人的嘴唇游来游去。

二嫂看了一眼芳芳,继续聊着厂里的事。说着说着就带出一声感概来:“现在钱真不好赚,一个月忙死忙活,到月底一算才刚顾了一张嘴,就是攒不下钱来。”

桃枝也表示认同,说道:“在外不赚钱,总比窝在家里强,你看村里还有谁种庄稼,种庄稼的人都是傻子。现在什么都要钱,什么都在涨价,肥料、农药、种子,×××,就是粮食不涨价,累死累活的做一年庄稼,连个活钱也见不着。油盐酱醋那样不要花钱,这还要碰上好年景,碰不好的年景连嘴都塞不满。你说,还有谁种田,种田的人不都是傻子是什么,做庄稼说好听点那不是坐在家里等死么。”

二嫂说道:“田总得有人来种,守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强,要不是我屋里那个非要我出去,我还巴不得留在家里,在外几十个人住一间屋子,男男女女一大堆,挤在一块又热又不方便,洗个澡还得找个人看着门,一不小心就有人闯进来,尴尬不尴尬。晚上睡觉整个屋子跟过火车一样。一出门看着样子挺潇洒,穿着起来都人模人样的,可谁也不想回住的地方,能在外多待会儿就待会儿。你说家里房子这样宽敞,非要去受那份罪。还有呀!当地人都不把我们这些打工的人当人,看我们就像看小鸡仔一样。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有那么多厂子落户到它那里。早先,那地方还能活人呀!”

桃枝接口说道:“这半年来可把我给憋坏了,村里人都走尽了,连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昨天下屋的王婶还跟我说她也要出去打工,你看,她都快六十了,出去能干吗,她倒是很自信,说那么大的厂子总该有扫地的工作吧。你说,你守在家里,光这份寂寞你就不能熬。”

桂英挪动了一下屁股,借话中间的缝隙插进来有些伤感的说道:“家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去我娘家路上的邹家,三、四十户人家就剩一个老太太留守在那里,平时路过那里时就觉得直冒冷气。前些日子,有人路过那时闻到一股怪味道,也是那人多事,顺着气味找过去,你猜怎么着,老太太在自家门口被野物吃得模糊,当时呀!把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后来才知道是被野猪咬死的。你们说惨不惨。我现在可不敢一个人从哪里路过了。”桂英脸上升起一层恐怖的表情。

二嫂和桃枝没有说话,发生在身边的事很容易让人动容,产生同情。

芳芳呆呆的看着桂英的嘴,那两片红润的嘴唇紧紧的合在一起,就像从来就不曾张开过,那是一张好看的嘴唇,至少让芳芳很羡慕。芳芳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好看的东西总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哪怕是需要付出代价。芳芳也有一个梦想,哪就是考上大学,通过自己的努力做一个堂堂真正的城里人。她知道出门打工只是个没根的浮萍。然而想法总归是想法,愿望也是好的,但她的成绩并不好,成绩不好的原因是什么!她还无法做出判断,总归她很努力,努力改变现状。不过,一个不好的坏消息一直在她的头脑中萦绕,她隐约感觉到妈妈并不支持她读书。能读完小学就不错了,我们家没有读书的根子。妈妈近来常这么感叹。这让她感到一种恐慌。她想通过成绩来证明自己的意愿,事实上她再一次被自己的成绩出卖了。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桃枝突然朝芳芳做了一个鬼脸并大叫一声“嗨。”芳芳骤然受到惊吓,整个人吓炸了,骇得她发出“啊”的一声尖叫。乡下人讲鬼故事后经常这样吓人。

二嫂笑着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要死,人吓人吓死人的。”桃枝为她恶作剧的成功而得意的笑起来。桂英也跟着拍拍自己的胸脯:“把我也吓一跳。”好像讲故事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芳芳用右手按住胸口,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只觉得心口还在猛烈的跳着。她不怪人,要是她她也会这么干的,她经常在人不经意间用这种方式吓唬别人,只不过今天让人抢了先。非但不怪人,嘴角还灿起了因中计而引发的不好意思的笑。

二嫂问芳芳:“你今年考得怎么样!是不是要留级。”

这个问题让芳芳听起来有些扭捏,她用手使劲拧着衣角,好像衣角里面藏着答案。半天想不到合适的词,只得说道:“现在不兴留级。”

“看样子就没考好,那个宝木家的老二是跟你同班吧!听说他门门得100分。你是怎么读的,同一个老师教,怎么就不如人家。”桃枝有意逗着芳芳。转个脸对二嫂说道:“也真是怪事,你说宝木夫妻两个那么呆头呆脑,怎么就生了个会读书的种。”

二嫂说道:“现在孩子也不容易,父母都不在身边,读书全靠人自觉,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喜欢读书的!现在好了,全跟放羊似的。”停了一下,问芳芳:“芳芳,你喜欢读书吗?”

芳芳:“喜欢。”

二嫂又问:“读书将来干什么?”

芳芳:“考大学呀!”

桂英接着问:“考大学以后呢?”

“在城里找个工作。”

“找工作,你说得轻巧哟!下屋老三大学毕业,到现在还在家晾着呢!你说找工作就找工作呀!没有个好娘老子,工作找你哟!听说老三也准备出去打工。读书没用了。”

“有用的。”

“有用那老三怎么找不到工作。你还不懂,找工作要靠关系,没有关系一样要回来当农民,然后还不是一样出去打工。你有关系吗?”

“……”

“别逗她了,她想读书也没用的,读完小学,她妈怕是不肯供了。”二嫂说道。

“我妈肯的。”芳芳极力辩解。

“是吧!那不一定,考试分数就不敢说,还想读书,我跟你说呀!你妈早就计划好了。一读完小学就让你出去打工,到时到我厂里来。老老实实干两年,再找个合适的婆家。你就不想读书了。”桃枝站起来揉了揉腰。“坐半天腰就酸了,人真是贱,以前做庄稼时总想找个地方坐坐,那怕是站着不动也好,现在天天坐着还觉着累得慌。”

桂英好意的说:“芳芳,读书也要有天份,天份好的老师一讲就明白,天份不好的怎么读也读不进。出门打工也挺好的,长年呆在在厂子里日不晒雨不淋的,跟在城里工作有什么两样。”

芳芳眼睛开始活动起来,背在门板上扭动着,有些心虚的说:“你们听谁说我妈不让我读书了?”

“你看你这个死妹儿,怎么这么不开窍,这还要用问呀!你妈那么会抠,你看村子里还有谁种田,就你家种田,你妈那么舍不得!你要学习好还罢了,学习又不好……要我说你读书跟老二舔屁股人家还嫌你舌头粗糙呢!”桃枝有些不耐烦了。

“你才跟老二舔屁股。”芳芳一边说一边做出要逃的准备。

“看我不掐死你”桃枝假装要追的样子。

芳芳跳出门槛逃走了。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外面传来芳芳母亲山花的声音:“你这个死妹儿,死到那里去了,看我打不死你。叫你看好弟弟,你就这样看好的,呀!”

二嫂她们闻声走出来,二嫂问道:“出了什么事?”

山花刚从田里回家,背上还背着个喷雾器,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裤腿卷到膝盖上,趿着一双辨不出颜色的拖鞋,右手里提着一瓶农药,左手牵着儿子。看见有人问询,就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说:“你看看,这要得呀!把我儿打成这样。”

桂英嘴快问道:“谁干的。”

山花放开儿子的手,又心痛又气愤,低下头对儿子吼道:“你说谁干的。问了半天就是不肯说,呀!你看这头就被打得出血。谁那么狠,这是有多深的仇多深的狠,呀!”又抬起头对芳芳说:“你是个死人呀!就知道自个玩,好呀!现在你弟弟被人欺负成这样,你高兴了吧!满意了吧!书不好好读书,两门功课加起来才100分,做起事来又没心没肺,成天就知道到处疯,家里留不住你,呀!家里是有刀砍你还是有鬼要害你,呀!你坐不住,下半年别读了,去打工,打工还能赚几个钱,我也不要你养,养你自己就行了。”复又骂起那个打人的人来:“这是哪个有娘生没娘教的种,我是怎么得罪他了,呀!”

芳芳的头越来越低,不时用手在脸上抹。

弟弟看到母亲凶悍的样子,复又哭了起来,随后哽咽的说:“是……是……老二打的……,他说……老师说……我姐姐……只配……只配舔他屁股……,天生……就……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我就……说……他妈……偷人,他……就打我。把我……按……在地上……用脚……踢……我的头。”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划着现场。

“你是说宝木家的老二?”二嫂问。

“嗯!就是他。他妈是个卖X的。”

“你还说,揍不死你。”山花用手拍了儿子一下。

“谁叫……他说我……姐。”兴旺不服气的说。

“唉,小孩子打架,用不着生这么大气。”二嫂劝道。

“山花嫂,你赶快用点盐水给孩子洗洗,省得将来落疤。”桂英看到芳芳难过得直掉眼里,就对山花说道。

“你这个不死的,就知道哭,读书读到狗屁眼里去了,在家一点事都不领。你要急死我,呀!你这两个索命鬼!”山花看见芳芳在一旁像个呆子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光顾着掉眼泪,瞧着就生气。

“小孩子嘛,别见气,芳芳也不能时时跟在兴旺背后,你少说一句,你看她也蛮难过的。你看,背上东西还没放下。都过午了,快回家做饭吧!孩子也饿了。”二嫂宁事息人的说道。

“这两个吃货,今天中午没得吃的。”山花顺着二嫂的话下了坡,气也消去大半。“你什么时候走,帮我把她带走,省得在眼前晃得难受。”

“还是让她先读书吧!她还太小,现在招工有讲究,没到16岁,厂子不不敢要哩!我看她还挺喜欢读书的。”

“读过屁,小学供完我就不供了,读了也是人家的人,再说我也供不起,不供了,这么不争气,我还不如让自己过得逍遥些。”

二嫂看着他们娘三进门,就对桃枝他们说:走,再坐一会儿。桂英说有事先走。临走时说:“我看芳芳自尊心挺强,刚刚站在哪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好哪里不对劲。”

桃枝说:“小孩子有什么自尊心,就是看弟弟被人打了心里有点难过。”

桂英说:“想不到宝木家的老二平时斯斯文文的,下手还挺黑,真是看不出来。”

二嫂说:“现在孩子不像以前孩子皮实,吃打吃骂。啊!怎么回事,我也有点心跳。”

桂英说:“没事,心不跳才怪呢!二嫂,桃枝嫂,家里今天来人了,我先回,有空我再过来看你,我也要去打工了。”说完转个身子迈开两条修长的腿朝她家的方向走去,拐过墙角就不见了。

桃枝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羡慕,说道:“还是年轻好呀!”

二嫂打趣说:“老了,还能干活啵!”朝她眨眨眼,赶忙朝屋里走去。桃枝楞了一下,随即会意,嬉笑着追打二嫂。这一刻,她们仿佛找到青春。

大约过了一个点钟,二嫂送走了桃枝,正准备睡个午觉。女儿去外婆家,一个人呆着饭也懒得做,反正肚子也不觉得饿。在家转了一通,觉得房子太大了,太空了,一个人呆在里面显得空落落,孤零零的。

突然,从隔壁传来一声惨叫,像是有人把心肝都扯烂了。喊得不是人声。二嫂吓得心“砰砰”直跳,两腿有些打软。喊声拖得很长,半天才落地。等到那声音落地,二嫂才醒悟过来,出事了。赶紧跑出来,外面阳光一片雪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村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仿佛天地之间从来就没有人存在过。但确确切切有一个声音在哭喊。

芳芳家后厢房内,芳芳平躺在地上,由于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眼前暗得看不清脸面,只隐约看见芳芳嘴角冒出白色的泡沫来,泡沫沿着两腮流到地上,流得一地都是。地上还有一些杂乱的痕迹,想是挣扎过后所留下来的印痕。山花跌坐在地上,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儿呀儿含糊不清的哭唱着长调,一声一声诉说着自己做下的罪孽。兴旺靠在床边,傻子似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姐姐。

房间内充满了浓重的“三九一一”农药的气味,中人欲呕。一个深褐色的瓶子滚翻在门槛边,瓶子里的液体已经流尽。

二嫂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湿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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