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子终于回到了办公室。他哼着一首跑了调的小曲,还微微颤抖着他那瘦不拉叽的膀子,看上去一副很爽的样子。
“你干啥去了?这么长时间!”我说。
“我还能干啥去。撒了泡尿罢!”他笑着。
“撒尿去了?你不要给我说你滴沥不尽吧。”我笑了。
“你哥们也太损了。你想咒我得前列腺炎?好给你老婆拉生意,可惜你老婆在妇产科!你怕巴不得我怀上呢。你这个乌鸦嘴!”
“说正经的。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你手机响了几声。”
“噢。”他伸出那双鸡爪子,摸了摸上下口袋,走向办公桌,“手机忘在抽屉里了!”
枪子这家伙的嘴也够损的。你听,我说他个滴沥不尽,他竟发挥了一大堆。和他不说了,我还是继续翻我的报纸,喝着我的“开化龙顶”。
当然,我也能感觉到枪子的动静。给你说,我可不是有意想打探什么,只是对他的来电有点好奇。怎么只响了两声,是不是暗号?!
对了,是不是在提示枪子,让他回拨过去?
按理说,在如今这社会,枪子还算个正经男人,只是有时嘴巴有点损,这你已经听到了。还有,就是可能有点滴沥不尽!
枪子拿出手机,瞄了一下。他的神情有点严肃,应该说略带不安。他按了一下,把手机伸到右耳边,听着,眉头也紧皱起来。
我装作啥也没有看见,扭头看着窗外。
这鬼天气!眼看春天就要过去了,还一直下个不停,没见过几个好日头。我突然又想到“滴沥不尽”,笑了。我继续看我的报纸,还起身给我的杯子里续了一点水。看着饮水机龙头的流水,我又忍不住笑了。
对方似乎没有反应。枪子把手机移到眼前,侧着身子,映着窗口透进来的奄奄一息的光线,看着,又按了一下。这回,他换到了左耳边。
我吸溜着我的茶,听见枪子叹了口气:“怎么会没人接?”
他又皱起了眉头。这次皱得有点狠,或者说有点夸张。那眉毛像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折了几下,又没有完全折断,然后胡乱粘在了那对老鼠眼上面。你看,这两边的火柴棍已连在了一起,似乎随时要掉下来。
枪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又开始按手机。这次显然不是回拨,而是在拨另一个号码,而且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号码。我敢保证!
“怎么也没有人呀!”他几乎喊了起来。“怎么回事?”我说。
“是老家村里的二蛋打来的电话。我回拨了两次,却没有人接。我又给家里打了过去,还是没人接!莫不是真的闹起来了?”
“不会吧!你不要急。待会儿再拨拨看……”我也有些担心起来。
昨天早上,枪子进办公室的时候,脸上僵僵的。
看着他那副熊样子,我有些纳闷。怎么啦。他说,昨晚一宿没睡好!我笑了。你要保重身体啊,到了这年龄,别太频繁了,要细水长流!他阴着脸。你胡扯啥哩,你脑子里一天就装着那些破事。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一个不好的梦。
“不好的梦?梦见啥了?”我说。
“哎……”枪子摇着头,“梦见老头子生了病,还是重病。到底是什么病,我记不清了。反正是重病。他躺在床上,周围好几个亲友,我喊他,他吃力地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结果一急一惊的,我就醒过来了……”
“你……”我看着那副熊样。
“我当时出了一身汗。老婆还睡得香呢。我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回忆梦中的细节,却模糊不清。只记得老头子得了重病……”
“你打电话问问……”我说。
“我当时就想打电话。又一想,深更半夜的,怕惊醒他们。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天亮。”“不用担心。人常说这梦刚好是相反的。你梦见老头子病了,他老人家一定健壮着呢……你现在给家里打个电话……”
“早上起来就打了。老头子身体倒没啥,只是碰到了点小麻烦!”
“麻烦?碰到了啥麻烦?……”我有些好奇。
我把电话打回家,正好是老头子接的。问他身体咋样?他说,好着哩!听他这样一说,再听他说话的语气,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给你说,我真是有些怕,怕他得了什么重病,甚至……
听我讲了昨晚的梦,老头子笑了。你不要担心,我和你妈都好着呢。我们就开始扯家里的闲事。他又絮叨着问我们一家三口。我一一回复。
刚想挂电话的时候,他开口了。我也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觉。我感觉有些不对劲,这话里有话呀。咋了?你身体……身体好着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商量?听到这两个字,我心里一紧。看来这事情有点严重。可是又一想,无非是哪个亲友又想来借钱,或者又想让我给三叔家的二小子联系工作。
你也知道,老头子了解我的处境。他怕我为难,好像一时还说不出口。我以前也给你提过,他还算通情达理,一向不给我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想是这么想着,我还是有些心虚。你说嘛,到底是啥事?
就是咱村子边上那一块地。你知道吧。
哦,那块地?哦,我知道,就是后面楼板厂边上的那块地。
对,对。就是咱那块地。旁边不是楼板厂嘛。
是,是楼板厂。
咱那块地紧挨着楼板厂。楼板厂是坡底下二队栓狗的。栓狗你还记得吧。
栓狗?记得,记得。栓狗还在咱村里的半坡处办了一个钢筋厂。在那里一年四季卖钢筋呢。
对,就是。这楼板厂和那钢筋厂都是栓狗办的。如今楼板厂是栓狗管着,钢筋厂是他女——那叫个啥,在那儿操心管着。
翠花。这个我知道的。栓狗他女翠花还是我小学的同学呢。
栓狗开了楼板厂,经常把拉来的石子倒在咱地边上。一倒就是一大堆。你也知道,那楼板厂地势高一些,咱那块地低一些。村里的那些娃娃,经常跑到咱地头那石子堆上耍,把石子弄得滚到咱地里头。还有些娃更糟,把石子往咱地里头扔。我年年都要在地里头拾好几回石子。这些咱都不说了。你地和楼板厂紧挨着,你有啥办法。也只能自认倒霉。前几天,我去地里,发现他们竟然给咱地边又栽了几块楼板,看样子,还要把其他楼板往上面摞……
栽楼板?咋栽?欺到咱的地没有?
欺也倒没有欺到。就是顺着地边头栽了几块楼板,看样子要往上边摞楼板呢。
摞让他摞吧。那有啥关系。
关系倒也不大。就是让人看了不自在嘛。你以前把石子往我地头倒,如今又要往我地头摞楼板。你摞楼板的时候,人抬来抬去的,免不了要踏我的地,伤我的庄稼。你光图你方便,你就不想想,旁边就是人家的庄稼地……
那你找栓狗,跟他说一说。
就是这话。我那天一路回来,就一肚子不舒服。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事,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你找他说吧,他承认自己不妥了,给你说几句好话,咱也不想咋样,也就不再说了;如果他不上行子,和你胡说,还要惹你生气!
那你就不说算了。咱把北边的那块地都给别人种了,还在乎这一点。我早就给你们说过,不要种地了。你们年纪大了,种那个地又累,又没有啥收入……
想想也是。咱也不在乎那点地。可你不说吧,好像也不行。他把你不当啥。想在你地头咋弄就咋弄。你再不提醒一下,他还以为你好欺负。以后还不知会咋样……就因为这事,弄得人这几天睡不好。
你呀,我还当是个啥事呢。为这事睡不着,把自己身体都不顾了,值不值呀。我看还是算了。栓狗这人,咱也没和他打过交道。万一他和你胡说,甚至和你吵,你到时候咋办。他耍泼,把你气出病来,咱还不是自己吃亏。
那你说就算了?不说了?
我看就算了吧。你还想说,给他提个醒?……提个醒倒也好。我只是怕你吃亏。如今咱家里就你们两个老人,他看咱家里没有其他人了,看你也拿他没办法,要和你胡说八道,到那时候,你咋办?
咱也不怕他。他要胡说,咱就和他摆明说。你开楼板厂,把人家南边那一条路都占了。南边本来有一条小路哩。他开了楼板厂,刚开始还好,后来慢慢地就把人家那条路欺了。咱地东头本来还有一条水渠,虽然后来不过水了,从西头的水渠走水浇地,但人家那条水渠也是地呀。他结果也占了,都成了他楼板厂的了……这些都是他给占了,他总不能不承认,他还和人胡说啥呢……
你找他说这话,想达到啥目的?
目的?咱也没有啥目的。咱也不想干啥。就是想要他明白,自己图方便也要为别人考虑……
那你就找栓狗说说。不要带气,心平气和地,免得他和你吵。
不带气。咱带气干吗。咱也不和他吵。这有啥吵的。
不然的话,你找我二爷商量一下。我二爷主意多,可能还和栓狗熟悉一些。你找他商量一下,看要不要去找栓狗把这事说一下。
那,那也行……
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为了这点事,睡不着,伤了自己的身体,不值!
这我也知道。自己也劝自己不去想了。就是觉得有些憋屈。
好了。以后我给你打电话。
好,好。那,那就挂了……
和老头子通了话,我还是有些不安。我也给你说过,老头子这人,一辈子面情软,说不出话。怕麻烦人,也从不愿意求人。一辈子没和人高声过。
记得上次给你说过。外甥女——也就是捡来的弃婴,一直在我们家长大,户口也在我们家。实际上也就是我们家的一口人了。可孩子一直没有分到地。那一年生产组土地变动,新娶的媳妇、新添的孩子,都要补地。
外甥女也要补地呀。可生产组集体开会的时候,老头子死活说不出口。我娘推了老头子几把,他就是不开口。最后,还是我娘提出来了,说这孩子也是一张口,也要吃饭呀。其他人似乎这才想起来,也没有人好意思反对。孩子这才算分到了地。我娘如今一提起这事,就抱怨老头子。说他在人面前,三脚踢不出个屁来。
老头子这一辈子,想得多,思谋得细,却做得少。自尊心极强。心里大小不敢搁个事,一有事情就发熬煎。也跟别人不说,一个人在自己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二爷说。也许他还怕人笑话,就这样憋着。
我还是给二蛋打个电话。二蛋他爸和栓狗,也算是村里的能人,他们熟悉。二蛋这几年一直在做生意,也发了财,在村里我们这年龄里,也算个能人。有时候,听说还给人家说事了非。老头子为了这事,绝不会去找二蛋。二蛋是个晚辈,比我还低一辈,管老头子叫爷哩。可他和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我们一直关系不错。年年回老家,总要一起聊一聊。我让二蛋到家里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或者帮老头子出出主意,给他宽宽心。
窗外的雨,还是滴沥不尽。我叹了口气,喝着我的“开化龙顶”。
“你给二蛋打电话了没有?”
“没有呀。我本来想着要打的,又一想,这么一点事儿,和二蛋商量啥哩。就是打了,他也可能和我的想法一样。反正又没有欺到地,为这点小事万一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好……”枪子说。
“你呀。你咋就知道二蛋和你的想法一样?”
“我和二蛋从小一块耍大的。他的脾性我知道……我主要怕老头子受气。家里如今只有两个老人了,势单力薄的。怕受人家欺负……”
“欺负?欺负啥呢。咱和他说理呀。咱这也只是提醒他,又不是要讹他,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补偿什么的……”我有些激动了。
“你不懂。你在城里长大,不知道乡村的事儿。如今的农村人,变得越来越势利。你要有钱、有势,不然就是要有人。咱家里现在只剩下了两个老实巴交的老人,三样一样都没有。”枪子说。
“难道他还打人不成?”我甚至把茶杯在桌上顿了一下。
“打人?量他栓狗倒也没有那个胆。只是他如今也算财大气粗。如果他仗着有几个臭钱,和你胡说上几句,让你受不了。再说了,栓狗和我平辈,在老头子那里也算个晚辈。如果他让老头子下不了台……”枪子说。
“二蛋那电话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给他打过呀。是不是老头子直接找栓狗了,和栓狗言语不和,吵了起来。二蛋听说了,这才忙给我打电话……”
“也有这个可能。你再问问二蛋看。”我催着。
枪子靠近窗子,皱着眉头,看了看窗外,又拿起了手机。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咋回事?都没有人接呀!”
看着枪子那副瘦不拉叽的膀子,想着他先前哼小曲的样子,不知你有什么感觉,反正我一点也笑不出声来。
哎,商量,到底商量个啥,简直是滴沥不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