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纱盖住沐浴的月亮

时间:2016-12-27 18:11:22 

金钗江婉转注入辫子河,波澜不兴。金钗江口右边是两河场,左边是梓橦大队,对岸是机关农场。

那人心亢奋、活跃的2000年前后,一只3T小木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两河口迎来送往匆匆行人。艄太婆是年逾50的孙忠莲。

有这小木船还是人民公社那年头。离这两河场20公里的前锋船民工会摸底排查江河道路时眼睁睁见两河场住民过辫子河需下游2公里过桥;梓橦大队的农民要渡金钗江到县城需上游5公里从堤坎蹚水过河,便添设了小木船。开渡那天敲了锣打了鼓跳了秧歌舞大肆展现了计划经济和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艄公是祖辈给地主盐商跑船的曾大爷。从此,在这河口山谷中迴响起“曾大爷——”洪亮悠长的招船呼喊

后来的艄太婆孙忠莲本与曾大爷素不相识,怎会接了曾大爷的班?

光阴倒回上世纪90年代,孙忠莲为将毕业于西南农学院的儿子找个工作,欲经两河场渡辫子河到机关农场。两河场50年代就荒芜有一破庙,人称“庙顶上。”近月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和尚,没打广告没放鞭炮就重新开张。嘿,生意还不错!不少善男信女老远跑来将省下的零花钱投入随缘箱。“都说这和尚会看相,别人不辞劳苦跑来,我既到了此庙何不也让和尚看看。”孙忠莲心中这样想,跨进了庙门。

“活佛,你好。”孙忠莲将2元钱塞入随缘箱。

“阿弥陀佛。”和尚唱个诺:“今早听到喜鹊叫,原来有贵夫人驾到。”

孙忠莲低头看看自己陈旧翻白的红色灯心绒,牵牵衣襟,想:这和尚不称施主称“夫人”,怪事!说:“不贵。借活佛贵庙歇足,也求大师看相指点迷津。”遂将手递给和尚。

和尚端详孙忠莲,牵过手,看了5指又看掌纹,反复在孙忠莲两颊摸、揉、揑1炷香的功夫,沉吟片刻,忽地卑劣跪地,惊道:“小僧不知圣驾私访,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孙忠莲比和尚这吃惊一跪更为吃惊,也诺诺起来。

和尚化缘序幕吿一段落,两手合掌,口念“阿弥陀佛。”说:“小僧百年修得,才今世有缘面见龙凤相,”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夸张,说:“夫人两颊丰润,武曌相。”

孙忠莲说:“活佛,我向来厌烦‘武’!从没练过什么香功气功武功,一招不会。哪有武招?”

和尚说:“是武‘曌’,日月当空的‘曌’。不是武‘招’。贵夫人龙凤之相,当今虽没了皇上,却也将是一方之主,必当个县大老爷或至少当个县妇女主任。”

对话到这里,孙忠莲笑了,说:“皇上与县大老爷天壤之别。”这笑,是苦笑,是冷笑。

和尚也笑:“都是霸占、统一一方的主。当今有个別国家还没当地县城大。”

孙忠莲感觉这和尚在与自己无稽之谈,自己有亊要办,用不着再浪费时间,说:“咱一生不幸,只想知道能否平安、能否转运?”

“哪我再看看。”和尚想:阿谀奉承没得到金银赏赐就吓唬吓唬她!又反复在孙忠莲两颊摸、揉、揑弄一番,说:“虽夫人带武曌相,但眉宇间也带晦气。上克老下克小中克夫——就是克自己的老公。”

和尚的吓唬不但没使孙忠莲按常规摸出票儿请:“活佛化解。”反而像一把牛耳尖刀剜在30年不愈的心尖尖伤口上。她差点儿不能支持,也学和尚道声“阿弥陀佛。”匆匆离开了破庙。

到渡口小径上,心尖尖儿上的伤口仍剧痛:那是66年8月8日后学生都不读书了,在百年名校青年高中66级上学的孙忠莲当年就要上大学,命运却安排和最要好的同学、青梅竹马的恋人刘闯参加了红卫兵“红闯将”,跟在大喇叭吼叫着“造反有理!”的宣传车后撒传单、呼口号,宣传“十六条”、“炮打司令部。”万万没料到的是刘闯的爸刘永和是红卫兵的死对头“前锋革命战斗团”的头头。开头还好,只是在饭桌上争论:“老爸,你退出‘前锋革命战斗团’,反戈一击吧。”“混账话!没有咱工人阶级做‘前锋’,你娃娃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像你们现在这样把所有的东西都砸碎,天下老百姓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不砸碎旧世界就不能建设新世界。咱们最伟大的最高司令最高统帅都说‘红卫兵万岁!’《我的第一张大字报》支持的就是《炮打司令部》,就是破四旧立四新。我们才是革命的先锋。”老爸拍桌子了:“咱们这一派也有红卫兵。你们那一派全是该死的牛鬼蛇神!”“我们这一派也有老工人、老革命、还有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老干部”……唇枪舌战发展到两派在大街上互掷鹅卵石,钢钎肉博战……最后,老子刘永和用钢钎亲手刺杀了儿子刘闯。(以后对文化大革命中全盘否定中,也否定了文革中的法律和肆意杀戮,对刘闯死结论是:死于文化大革命混乱之中。)10个月,孙忠莲却在刘闯家生下了刘兆明。不久,冷兵器迅速升级为热兵器——人类几千年的进程,江阳市只1年多。武装支泸中,除飞机坦克没用机枪大炮连自制的装甲车都用上了,刘永和也死在601战船上。

动乱年代的阴霾犹如乱箭穿心,她差点儿就瘫了。只是千辛万苦盘大的儿子即将毕业,迫切需要解决的就业问题才支撑着她走到了渡口。

小木船停靠在对面梓橦大队岸边。她又支撑着往辫子河下游走,遥望对岸机关农场。儿子能就业于机关农场,过上太平无忧的生活就是自己最大的希望,对刘闯也能交待了。等她回到渡口,小木船也又载了人划向梓橦大队。她又往辫子河下游踱步,想再看看那机关农场。回头看时,小木船又回来又载了人又划向梓橦大队,那金钗江,口宽就20多米嘛,一个来回用不了几分钟的。再踱回渡口时,渡口又已站了人等候。

孙忠莲问:“大哥,往哪?”

大哥说:“梓橦大队。”

孙忠莲不再踱步,坐石梯上等待。

小木船又在渡口与梓橦大队往返了两三趟。对岸的小木船空船回返了。

曾大爷问:“大嫂,乘船过河吗?”

孙忠莲说:“想。想到机关农场。”

曾大爷说:“我见你来来去去的,怎就不开腔就不招船就不说话?”

孙忠莲说:“我过大河。以为大爷会先划小河。”

曾大爷说:“大河小河,乘船的说划哪就划那。上,上船。”

孙忠莲上了船。曾大爷叫孙忠莲在桥板搭的座位上坐好,划着桨驶向机关农场。

见曾大爷佝偻背划着小船荡漾在辫子河上,孙忠莲问:“大爷,就我一个人你也往大河对岸划?”

“划。”宽阔的辫子河上,曾大爷洪亮但也略显嘶哑的老艄公口吻说:“同船过渡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修桥补路积德行善;送人一渡也是老朽积德。”

“哦,‘老朽积德’?”孙忠莲迷惘,眼睛盯着曾大爷,盼望听个明白。

“是呀。”曾大爷说:“我早前是曾进财的船老大。就跑跑船,也算劳苦人民吧。盼来了打倒地主阶级,可后来说我是曾进财的爪牙。人民公社成立后叫我孤身一人在这摆渡。反正我没妻室儿女,摆渡就摆渡,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也行。未曾料,后来大革命国家乱了,武斗中前锋革命战斗团叫我上601战船保卫红色江山。怎么派我这个地主盐商曾进财的爪牙保卫红色江山,不怕我窝里反么?我没闹懂。但我亲生经历了我们601战船驱逐十八县市民兵给被我们围困在中区半岛的黑卫兵送粮的粮船。追到水中坝时,逼得粮船搁浅,机枪扫死了1、20个,还抓了3、40个俘虏。这艘601战船是当时全川动力最大航速最快的泸化兵工厂机动船改的战舰。可是……可是前锋革命战斗团也有牺牲,我们的轮机长刘永和也战死了……”

船靠岸,曾大爷喊:“大嫂,到了。”没听应声。回头瞧,孙忠莲仰躺在桥板搭的座位上,人亊不醒。曾大爷慌忙给孙忠莲掐人中又按压胸脯。

好一阵,孙忠莲醒来,口里叨念:“犯罪,罪犯……”

“是啊,天大的罪!”曾大爷说:“两派死了好多好多人。一派在前锋革命战斗团大本营泸化厂厂址高坝建了烈士陵园,一派在中区半岛的中山公园建了烈士陵园。呸!还烈士?文化大革命后,一个完整不缺的家庭最幸运,人人羡慕。后来两个陵园也拆除了,死者都没做成烈士只做了冤鬼。但愿永远永远人类不再互相残杀,不再有战争。”

“大爷,”孙忠莲说:“你说得很对,老百姓不想与当官的争权争钱,当官的就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吧。我真羡慕你大爷,荡漾在这两河口悠哉游哉。”

“大嫂,”曾大爷说:“我哪谈得上悠哉游哉?自601战舰扫射死1、20个人后我心口就像压上千斤石头,犯罪犯罪啊!我见因武斗两河口没了渡船再争取来这两河口摆渡——第二次是我争取来的,就是为让金钗别上辫子的两条河洗刷我的罪孽。我摆渡一人、我毎划一桨就自感千斤石头轻了1两。感谢黒卫兵没把我们‘前锋船运合作社’的大小木船砍来当柴烧。现在都还有打上桐油保存的几十艘。”

孙忠莲想:我上克了老中克了夫,是自己晦气重,恐怕还要下克小我的儿子吧?问:“大爷,我也能学会摆渡吗?”

“能能能,”曾大爷说:“你有空来,我教你。不难,很多女孩子还在公园学划船呢。”

孙忠莲为儿子找工作很顺利,机关农场双手欢迎。很多时间她看儿子的机会就跟曾大爷学划船。直到曾大爷95年无疾而终命赴西天才正式接班。10年,两河口桨声潺潺,河口山谷又迴响“孙太婆——”的招船呼声。无不说孙忠莲艄太婆任劳任怨。

可儿子工作的机关农场是个变相的劳改农场。那些在官场犯了错误够不上犯罪的干部就“流放”在这改造。重在改造不重科研,条件自然不好,孙忠莲的儿子刘兆明闷闷不乐。但母子天天能团聚,总算日子熬到了2005年。

8月15。柔美的夜晚。皎洁的月亮在波光粼粼的两河口沐浴。小木船岸边燃起一小堆篝火。抚面微风使人遐想嫦娥轻舞袖,娇姿弄翩翩。

孙忠莲和她的儿子刘兆明邀来了梓橦大队80岁老农李国栋老俩口吃饼赏月。

“这么洁净如玉的月亮好几年没见过了!”老农李国栋仰望明月,感叹地说。

“平心月自明。”孙忠莲说:“太平年代,心旷神怡,见到啥都洁净。”

李国栋的老伴也乐呵呵说:“忠莲妹子说得对。我活的岁数也不少了。年头好,男人在外做亊,家里的女人心也静饭都多吃半碗。”

孙忠莲的儿子刘兆明自到机关农场上班,虽不像西农读书时想象那样搞科研出成果却也看到这两河口一方百姓太平和睦生活。也不无感慨说:“这辫子河是嫦娥仙子的辫子,金钗江是嫦娥别在辫子上的金钗。好安祥,好美!我祝愿李国栋大爷及所有老一辈们当然也包括我妈健康长寿,永享太平。”

“不容易啊——这太平顺心的日子不容易啊!”孙忠莲心中涌起一股辛酸、舜间又刀割般疼痛。

刘兆明察觉老妈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老爸,问及老爸时,老妈只低声的淡淡地说:“死了。”至多说:“死得早,可惜。没过上人的生活。”今晚见老妈要吐露什么,趁机又问:“老妈,我爸是怎么死的?”

孙忠莲摇了摇头,问:“你真想听?”

刘兆明说:“想。我爸就是贪官被抓了被枪毙了,老妈都该对儿说。”

孙忠莲说:“好吧。你爸叫刘闯。江阳市靑年高中66级学生,学习委员……”简略介绍了批判《海瑞罢官》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后,沉痛地回忆了刘闯的死:

66年8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不久不再手中笔做刀枪,改为给走资派戴两三尺高的尖尖帽(文明的用篾条做骨架不文明的用钢筋做骨架,糊上纸写上当权派大名),像牵狗儿一样游街。为保卫红色政权为击溃资产阶级和牛鬼蛇神的猖狂反扑,红卫兵都上街撕保皇派贴出的大字报,用鹅卵石用钢钎参加战斗。

那天,红卫兵司令部通知在家休整一天。文革一年多好难得的一天,孙忠莲也难得在刘闯面前撒次娇,她叫刘闯给她脫下红卫兵装换上红色灯心绒衣服,说好今天省下红卫兵伙食,在家做麻辣肉片吃。

忽然接到通知,马上到司令部集合。刘闯操起磨得锋利的钢钎就跑出了门。孙忠莲也丢下手中小圆镜抓起随时准备着的鹅卵石紧紧跟在身后。

司令部。司令宣布了最新敌情:保皇派撕毁停战一天的协定,正在集结。

“我们最最最最伟大统帅的红卫兵小将们,去强占制高点,占领泸化招待所青瓦房。揭下小青瓦当手榴弹。冲呀!”司令慷慨激昂挥着手臂说。

在冲锋号声中,刘闯冲锋在前登上了青瓦房,得意叫喊:“胜利了,老子胜利了!试看天下谁能敌?”

“我才是你的老子!”房脊后冒出一个彪形大汉,快步向着刘闯将端着的钢钎刺入刘闯的胸脯。是钢钎有倒钩还是刘闯像糍粑一样粘在钢钎上不想见阎王,彪形大汉一脚将刘闯连几十张小青瓦片骨碌碌哗啦啦蹬下青瓦房。那彪形大汉就是刘闯的爸刘永和。

孙忠莲讲完了,也心累了,喘着气。一块乌云像黒纱飘来盖在两河口沐浴的月亮上。

李国栋老伴摇头说:“是老子没认出儿子。”

孙忠莲说:“开初我也这样对婆婆妈说。后来明白,不,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政治铰量的最高形式就是战争,老子对儿子也会杀戮。”

如今,在两河口摆渡的是孙忠莲与刘闯生下的儿子刘兆明。

到底是大学生,平静如练的两河口增添了彩装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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