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清晨,雾气尚未散尽,鸟鸣婉转。城里最大的饭店“潇湘酒楼”门前,行人稀少。空旷的场地上,两个穿制服的伙计,沐浴在朝霞里,正拿着大笤帚扫地。地上已洒了清水,扫净的青砖地面,光可鉴人。
店里资格最老的领班彭二,双手平举着一张展开的红纸,从店内走出来,将红纸贴在了玻璃大门上。纸上用金漆写着两行启功体:今日晚餐包场,散客概不接待。彭二端详了一下贴好的告示,两手习惯性地拍了拍,拍去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他招呼两个伙计:“麻利点,今儿可忙。”说完转身走进店去。
伙计丁三,抬头看了看告示,用胳膊肘捅捅伙计吴四问:“今儿谁包场?”
吴四:“你还不知道啊?赵不醉和李独醒,今儿晚上在咱这儿比酒论输赢。”
此刻,酒店老板郑大,正坐在经理室的老板椅上查看采购单。彭二走进来,恭敬地说:“老板,告示贴出去了。厨房我也去转过了,准备的材料只多不少。老茂那边我打过招呼,咱要的酒今儿上午就送来。还有,休班的几个伙计我也通知他们今天来店里上班。”
郑大:“彭二,今天估计要辛苦大家了。你跟厨房和外面的伙计都打声招呼,今儿提成单算,比平时加倍。”
彭二:“好的。老板,其实不说伙计们也知道,大成商贸和联升广告是咱大客户,今天在同一个场子摆年夜饭,不敢怠慢。此外,两个公司的酒神赵不醉和李独醒要比酒,伙计们新鲜得很,都等着看热闹呢。”
郑大点了支烟,轻轻吸了一口,往椅背上一靠,微笑着说:“是啊,我也挺好奇。赵不醉是千杯不醉,李独醒是众醉独醒,这两位从来没交过手。今儿在咱店里比酒,也算给咱的招牌增了光。对了,晚上你找人给他们拍个合影,回头挂在店里,他们也算名人,能当个广告用呢。”
厨房里一片忙碌。两位大厨鲁川和江侯,各领着一班徒弟切配蒸煮。这两位大厨,都是六十多岁,本来一天轮一天上班,平常碰不到面。今天郑老板特意安排他们都来,鲁川负责大成商贸,江侯负责联升广告,各备十桌年饭。菜单是早已定下的,大成订“福如东海席”十桌,主打海鲜;联升订“锦绣南山席”十桌,主打野味。两位大厨暗地里较着劲,各自施展浑身解数,非要借着这场年饭,在厨艺上见个真章。
鲁大厨的徒弟郭五,江大厨的徒弟秦六,案板挨着案板各自切菜。
郭五说:“六,这两个公司有趣得很,订年夜饭还叫着板。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谁也不输谁。”
秦六答:“你说赵不醉和李独醒,谁能赢?”
郭五:“难说。赵不醉,大成商贸的销售经理,传说他家的饮水机大桶里存的不是纯净水,全是二锅头。一天四顿酒,早中晚饭加夜宵,无酒不欢,那是白酒就着啤酒喝的主儿。李独醒,联升的客户总监。从小吃奶的时候,他爹为了让他睡得安生,在他奶瓶里掺啤酒,后来喝习惯了,不掺酒的奶还不爱喝了。有个客户听说他酒量大,席面上和他赌,李独醒喝一杯酒,那客户就签十万块钱广告合同。喝到后来客户抱着李独醒求他打住,说再喝我成你们联升子公司了。”
秦六:“听说李独醒跟他们姜总有个约,酒不过三,一年只陪客户喝三场酒,哪三场由姜总定。”
郭五:“三场就够了,李独醒一杯酒值十万,三场酒就能养活公司一整年。”
不知什么时候,鲁大厨已经走到了郭五的身后,他板着脸拿炒勺咚地在郭五脑袋上敲了一下:“小兔崽子,就你话多,烧菜没见你那么上心。”引得周围徒弟一片哄笑。郭五捂着脑袋喊一声师父,赶紧低头切菜。秦六看见师父江大厨站在远处正瞪着他,扁了扁嘴,手上加快了切菜的速度。
潇湘酒楼大厅,散客们吃完午饭纷纷离去,场子清空了。彭二指挥几十个男女服务员撤掉多余的桌子,只留二十张十人圆桌,分成左右两区,中间空出很宽的一条走道,大厅里更显得宽敞体面。每张桌子铺上深红色绣花桌布,压上雕花玻璃转盘,转盘中央再摆一盆鲜花,十套精美餐具等距环列,一应俱全。服务员们个个被调教得手脚利落,他们各司其职,干活不说废话,整个大厅里,一片忙碌的身影,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傍晚十分,大厅里所有灯光骤然亮齐,照得厅内富丽堂皇。八位富有经验的女服务员,单手举着托盘,盘上各摆八个凉菜,轻盈地从出菜间走进大厅。她们在桌间穿花绕步,转眼已至桌边,自有服务员上来帮忙布菜。只见灯光璀璨的大厅里,人影穿梭,不一刻,二十张桌面,凉菜酒水都已上齐,只等客人到齐再上热菜。
酒楼郑老板四处转了一圈,这会儿来到了大厅里,看着员工们卓有成效的工作,心里十分满意,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彭二走过来说:“老板,差不多该迎客了。”郑老板微微颔首,抬头挺胸往大门口踱去。
潇湘酒楼门口,张灯结彩,四位模特出身的迎宾小姐分左右站开。她们身材高挑,穿金线绣牡丹红缎旗袍打底,外罩一件白裘小坎肩,端庄而不失俏丽。个个相貌姣好,薄施粉黛,眼神柔美,面带微笑。郑老板一身烟灰色西装,系深红色领带,显得神采奕奕,他热情地与鱼贯而入的宾客们打着招呼。
大成商贸的成老板先到,他缓步迈上台阶,握住郑老板伸过来的手,寒暄了几句。成老板身后,一位身材魁梧,红脸膛,板寸头的大汉,不时和身旁走过的同事开着玩笑。他声音洪亮,笑声爽朗,此人正是赵不醉。
联升广告的姜总经理,这时也来到了酒楼,微笑着和郑老板、成老板打招呼。姜总四十岁上下,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女性,一身深红色职业套装,脖上围一条银色丝巾。她侧过身,让出身后一位中等身高,略显瘦削的中年先生,向众人介绍:“这位可能大家已经认识了,我们公司客户总监李独醒。”
成老板点点头:“老李就不用介绍了,有名的很呢。”
赵不醉上前一步,笑着和李独醒握了握手:“久仰。”
李独醒微微一笑:“幸会。”
姜总说:“今儿你们二位可是主角。上个月我和成老板吃饭的时候,替你们把今天这场酒给约下了。”
成老板豪爽地大笑起来:“是啊,我和姜总说好了,今儿要是不醉赢了,全场由姜总买单,要是独醒赢了,我买单。郑老板您给做个见证,两位酒神今天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啊。”
潇湘酒楼郑老板抚掌道:“妙极妙极!大过年的,谁赢还不是喝个高兴,今儿一定要一醉方休。咱们进去慢慢聊,各位请入席。” 说着抬起手臂,将几位引入大厅。
步入大厅,成老板向左,姜经理往右,互道一声:“稍后见。”各自走向自己公司的主桌。彭二按事先约定,将赵不醉与李独醒,引向大厅一角的“檀湘阁”包间。“檀湘阁”本是十六人大包间,此时已撤去大圆桌,换上一张古朴的八仙桌,对桌各摆一张明式花梨木椅子,椅上置一紫色丝绒坐垫。
彭二邀二人落座,老练地为二人各斟上一杯陈年普洱,这才面带着微笑说:“二位,今儿喝什么酒,吃什么菜,怎么个喝法,全由您二位做主。按两位老板约定的,您二位喝完谁能自个儿从这檀湘阁走到酒楼门口,算赢。这是咱店里的菜单和酒单,请二位过目。”说着呈上酒菜单。
二人隔桌相视而笑,都没看菜单。
赵不醉:“咱今儿是来喝酒的,先选酒吧。李先生您拿主意。”
李独醒:“老赵你客气了,就叫我老李吧。既然来了潇湘,自然要喝潇湘的酒。”
赵不醉点点头。
李独醒:“老彭,劳您驾给来四壶你们镇店的酒。”话是说给彭二听的,眼睛却盯着赵不醉,眼神里好象在征求赵不醉的意见。
赵不醉轻轻一拍桌子:“好!老彭,潇湘不二,四壶。我点两个菜:山椒凤爪、盐水白米虾。”
李独醒:“老彭,来一盘豆干,一盘香螺。”
彭二退出檀湘阁,走到等在门外的郑大身边,轻声说:“点好了,酒要“潇湘不二”,菜要了四个凉菜。”郑大点点头,轻轻挥一挥手,彭二快步往厨房去了。大厅里已经开席,这时候两家公司的人却大多停下了筷子,好奇地望着彭二的身影。
等彭二再从厨房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服务员,一个端着四个白瓷酒壶,一个端着四碟凉菜。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看见没,潇湘不二,烈得很。”
有人问:“什么叫潇湘不二?”
有人答:“这酒是潇湘酒楼用纯粮食自酿的,没标度数,估计有七八十度,拿火机一点就着,火灭了酒也烧干了。一壶一斤,一个人喝,一壶就倒,没有点第二壶的,所以叫潇湘不二。”
酒菜送入以后,檀湘阁的门就闭上了,包间里只剩赵不醉和李独醒。彭二立在门外,样子很放松,耳朵却留意着包间里的动静。包间里此时静悄悄的,赵不醉和李独醒面前各有两壶酒,两个菜,都在自斟自饮,彼此不怎么说话,悠闲得好似在自己家里一般。
赵不醉豪爽,喝酒用碗,一壶酒可倒出三碗,端起碗喝一大口,夹一只白米虾放入嘴里慢慢嚼着。等吐出虾壳,是一只整虾的样子,只是虾肉已被嘬得干干净净。赵不醉本是红脸,一喝酒脸更红,脖子也跟着红。
李独醒喝酒,脸却越喝越白。李独醒喝酒用盅,一盅一口。他把酒抿入口中,闭上眼,皱着眉,感觉酒由舌上滑入喉咙,喉头一动,酒便下了肚,热乎乎的一条酒线绵延到胃里,胃顿时也暖了起来。李独醒喝酒是享受,看他喝酒也是一种享受,只需看他喝,便能感受到酒的醇烈。
二人举盅落碗,此起彼伏。不多时,已各喝尽一壶酒。
赵不醉赞一声:“这酒霸道。”旁人喝酒,一口下去就要品评酒质优劣,赵不醉仿佛一壶酒尽,才品出酒的好坏。
李独醒:“老赵以前没喝过这酒吗?这酒,新的时候烈得很,入喉剌嗓子,郑老板把每坛酒窖藏十年以上才拿出来卖,酒熟了,味儿就厚重了。”
赵不醉:“郑老板的潇湘不二,恐怕有三成,是喝进了我的肚子里。酿这酒的老头,七十几岁,做了一辈子酒。郑老板说老头八十岁收山,再过几年,怕是再也喝不到这酒了。”
李独醒:“看来我是班门弄斧了。”
赵不醉:“老李谦虚。”
二人聊了几句,又自顾自喝,再不说话。
又过一会儿。
赵不醉一口把酒喝干,放下碗,抬头看着李独醒说:“我没了。”
李独醒也将手中端着的酒盅,一口吸尽,答:“我也正好喝完。”
赵不醉叫:“老彭。”话音未落,彭二已拉开门闪身进了包间。
李独醒摇着空酒壶说:“老彭,再来四壶。”神色话语间似乎还很清醒。
大厅里此时已酒过三巡,同事们之间称兄道弟,推心置腹,敬酒声此起彼伏,恰是年夜饭最热闹的时候。众人见彭二又取了四壶酒,亲自端进了檀湘阁,四下里响起一片轻轻的惊呼。联升广告的姜经理向员工敬完了酒,此时已坐到大成商贸的成老板身边。
姜经理望着檀湘阁说:“老成,看来今儿这两位是杠上了。”
成老板:“都是酒负盛名,我说的可是喝酒的酒,今儿总算要分个胜负,好戏还在后头呢。”
赵不醉和李独醒各自喝完第三壶酒,大厅里的年夜饭已近尾声。多数人不愿走,让服务员泡上茶水,喝着茶,一边聊天一边等着两位酒神分出胜负。家里有牵挂必须先走的人,也不忘交待同事一有结果就打电话告诉他们。潇湘酒楼的厨师和服务员们此刻也已闲了下来,三三两两聚在大厅的四周,轻声议论着两位酒神比酒的事。
秦六:“我看八成是要打成平手,谁都站不起来。”
郭五:“难说。高手对决,胜负只在一线间。赵不醉和李独醒,可能输赢只在一口酒上。”
檀湘阁的门,突然开了,人头攒动的大厅里霎时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只见赵不醉脸色红得发紫,略微摇晃着走了出来,走过门口的时候还扶了一把门框。大成商贸这边响起一片欢呼,赵不醉却向众人摆摆手,他没走向门口,却踉跄着向卫生间走去。彭二隔了几步跟在他身后,并未去搀扶他。早前定下的规矩,一是不能倒地,二是不能呕吐,不然算输。
赵不醉仿佛随时会倒,却象个不倒翁一般,摇晃归摇晃,始终是站着的。他方便完,就着水龙头,用手接了凉水泼在脸上洗了把脸,又接过彭二递上的干毛巾把脸擦干。等他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似乎已清醒了一些。
成老板:“我上一次看到赵不醉喝成这样,是十年前。看样子,他已是九分醉了。”
姜经理喃喃自语:“不知道李独醒怎么样了。”
李独醒此时觉得脸渐渐发麻,心知自己将醉未醉,莫名其妙地忍不住想笑。赵不醉从第四壶酒开始,话越说越多,说的什么李独醒记不清了,但李独醒知道赵不醉就要醉了,因为他渐渐口齿不清,说话开始结巴。赵不醉站起来说要去洗手时,李独醒本想同去,但身子刚起来就觉得地面摇得厉害,马上重重地坐了回去。李独醒的第四壶酒已剩下不多,他知道三盅之内,自己必倒,但他也算准赵不醉绝撑不过这第四壶“潇湘不二”。
夜色深沉,时针跳过了十二点,现在已是腊月三十了。宽敞的檀湘阁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对桌坐着赵不醉与李独醒,桌上放着八个空酒壶,二人似一对多年的知己,对视良久,只是目光都已变得呆滞。李独醒面前是一盅残酒,赵不醉面前的碗已翻过来扣在了桌面上,这是酒已喝尽不能再喝的意思。赵不醉看着李独醒,眼神在说:“该你了。”李独醒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一把将酒盅扣在了桌面上,嘟囔了一声:“走!”
郑大、彭二、成老板、姜经理,四人搬了椅子围坐在檀湘阁门口聊着天,大厅里依旧热闹,还剩一半的人边聊边等。大厨鲁川和江侯,这时已洗过脸,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泡了壶茶一起坐在小桌旁喝着。平常这个时候两位大厨早已上床睡觉,今天却有兴致等在店里看个结果。
鲁大厨:“年轻人不知轻重,喝酒伤身啊。”
江大厨:“说是酒神,实是酒鬼。还不是为名所累?让别人撺掇着非要在酒桌上拼个你死我活。”
鲁大厨嗬嗬一笑,端起茶盅:“来老江,今儿大年夜了,咱老哥儿俩以茶代酒。”
檀湘阁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众人都站起身来,屏息凝神望向门里。赵不醉与李独醒,面无表情,一前一后摇晃着走了出来。二人似踩在冰上,小心翼翼平衡着身体,待站稳了,便迈一步,再稳住,再迈一步。周围的人围着他们,跟着他们,却无一人去扶。
郑老板叹了口气说:“只见过他俩把人家喝倒,哪曾见过他们自己喝到如此狼狈。”
赵不醉与李独醒,都在用最后一丝未醉的意志,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向前走。眼里看不见众人,耳里听不见声音,恍惚间只有酒楼那扇大门,象暗室里透着亮光的出口,召唤着他们。那门飘忽着,摇曳着,如此遥远,仿佛永远也到不了。两人走出十步,就再也走不动了。他们并排站着,晃动着,象两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芦苇。
突然有个红色的人影冲了上去,搀住了李独醒,那是联升广告的姜总。她眼圈似已红了,难过地说:“不比了,我们认输了,结束吧。”她话音未落,几个联升的干部迅速围上去,几人合力把摇摇欲坠的李独醒稳稳地架住了。大成商贸的成老板摇着头挥了挥手,立即有几个手下搀住了已失去意识的赵不醉。
郭五问:“六,这算谁赢了?”
秦六:“应该是赵不醉吧?姜总不是认输了吗?”
郭五:“赵不醉不也没走到门口么?”
秦六:“那该算打平,反正俩人都倒了。”
鲁大厨与江大厨,此时都背着手,并排从门口走了出去,渐渐消失在冷冽的夜色里。依稀听得见鲁大厨说:“平手好啊,和气生财。明天就是马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