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到邻乡一个极有名气的裁缝师傅那里学手艺,转眼间半年就过去了,可我什么也没有学到。当然,师傅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教给徒弟什么“绝招”,只是让我打杂干些粗活。因为民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三年的徒弟,三年的奴隶。”所以,只有靠自己偷偷地学一些技术。 可我这人天生愚钝木讷,因此,连锁扣眼这样简单的活也没学会。而我的师傅偏偏又是一个极严厉苛刻且性情暴躁之人,见我这个徒弟如此缺乏悟性,常气得他恨铁不成钢地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记得有一次,师傅让我照着他用粉红色的画粉画好的虚线剪一块领圈衣料布下来,我当时并没听清楚却又不敢问,只好壮着胆子一剪裁下去,可惜生生地废掉了人家一块好布。师傅一看,圆瞪两眼二话没说,从一旁拿起竹尺就朝我劈头盖脸打过来。我本能地头一歪,竹尺便砍在了我的左耳朵上,一块耳坠肉被削飞了,顿时血流如注。当时疼得我两眼直流泪,恨不能赴上去掐死这个干瘦的老头儿,但还是强忍住了,随手在案板上抓起一把碎布料擦了擦脸颊和脖子上的血,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剜了师傅一眼,一拧脖子脱口而出:“我发誓不忘这一尺。”然后掉头就走,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师傅,也想起了那把令我刻骨铭心的竹尺。于是,从大老远的都市几经周转才在原来的那个乡找到了我师傅的家,进门见我师傅还那样干瘦。戴着老花镜正在裁剪布料,我上前喊了一声:“师傅!” 师傅抬起头看了我半天,可能他老人家已经认不出我这个徒弟来了,只听他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这是,这是,你是,你是……”极力地回忆着。 我说:“师傅,你真的认不出你这个徒弟来了吗?你看看我这儿,就会记得的……”说着我把头偏过去将那只曾被师傅用竹尺削去耳坠肉的耳朵,凑到师傅的老花镜前,并用手捏了捏自己这只残缺的耳朵,又问:“师傅,现在您该想起来了吧?” 师傅那张鸡皮黄的脸上,顿时像在舞厅里的霓红灯下——红一阵,紫一阵,青一阵。连连说:“罪过,罪过……”然后,他语无伦次又不失礼貌地:“你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泡杯茶来……”说着就走进他后厅的房间。 可是,我在大厅里等了好半天,还没见师傅泡荼上来。我想,师傅是不是摔倒了?于是来到他的房间里一看,连一个人影儿也没见。忽听到一只大米缸里面传来“咳咳!咕咕!”的声音,听得出那是我师傅原汁原味的咳嗽声。 联想到刚才师傅那红一阵,青一阵的尴尬相,一定是师傅误解了我,于是我走过去轻轻地掀起缸盖:“师傅,您老人家蹲在这米缸里做什么?” 只听到师傅上牙叩下牙话不成串地说:“看……看来,我……我今天是躲不过这一关了,只是不知道你从哪儿下手?”然后颤颤巍巍地起身子望着我说:“徒弟,我这条老命今天就交给你。年轻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完,坦然地做出坐以待毙的样子。 我赶紧扶住他说:“师傅,您想到哪儿去了?我是特意来看看您老人家的。”我把师傅从米缸里牵了出来,然后把他搀扶到前厅的坐椅上。很真挚地对他说:“师傅,您那时狠劲儿地打我,肯定有您的道理。今天,我非但不记您的仇,还应该由衷地感激您才是。说句实在话,若不是您当年下手那么狠,我肯定不会离开您,到今天,也顶多是一个和您手艺一样好的裁缝师傅而已;当年若不是您下手那么狠,我就不会赌气去读中国服装设计学院,也就不可能成为当今中国屈指可数的服装设计师;今天,我能拥有自己亿万资产的“旺绸戴德集团”公司,靠的就是您当年那改天换地的一尺。中国有句古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师傅面前:“师傅,请受我这一拜!”然后拿出一把钝金制作的量布尺递到师傅手上说:“师傅,我想用这把金尺换你的竹尺,可以吗?另外……” 可是,我的话还没讲完,只见我师傅那干瘦的身子慢慢地从椅子上软绵绵地滑落了下来,只听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年轻人,你这是用感恩的方式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