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从来没在怎么柔软的床上睡过,虽然只是县医院的一张病床。老于看着四周白色的墙壁,想想自己已经九十三岁了,没想到自己居然活了怎么久。老于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摸了摸上衣口袋。口袋里鼓鼓的,老于松了口气,幸好还在。老于从口袋里掏出那样东西,是一只怀表。一只很旧很旧的怀表,看的出已经好久没有走动了。左下部分还缺了个小口。老于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抚摸了很久老于笑着对着怀表说:“兄弟们,我终于等到了。” 老于小时候是川南的一个小山村里的一个放牛娃,1937年,他当了兵,因为不当兵,他会被饿死。那年他17岁。他跟着一群满脸泥土分不清谁是谁的人在所有有枪声的地方到处转,那个年代不用分的清谁是谁,只有活着的跟逝去的。当兵的更是如此,活着的时候分不清,死了更分不清。他跟着大部队走南闯北,从小兵蛋子成了老兵油子。 1944年部队到了长沙,他所在的连队负责守一个路口,掩护大部队撤退。他跟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被丢在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将被丢在这里。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倒下。他只是跟另一个挂着泪水的小兵匆匆的把倒下的人掩埋掉。他看着那个小兵,想去安慰一下,想想还是算了。当初自己何尝也不是这样,这些年对于死亡已经麻木了。不管是别人的死亡还是自己的死亡。他有时候想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但是他不知道那个小兵是否还有麻木的机会。他们撑不了多久了。也许敌军再进攻一次他们都将交代在这里了。 “啪”,一束鲜血喷在了老于的脸上,他看着面前的那个小兵缓缓的到了下去。他抱着他。小兵努力的把一个破布包着的东西交给老于,笑着说:“大哥,如果可以请替我活下去。”老于以为自己真的对于死亡已经麻木了,但脸上还是挂满了泪水。也许是这个小兵太年轻。他还没来得及把小兵放下,一阵轰炸声后他也倒在了那里。 醒来后,是在战地医院里。另一只部队救了他,但也只救了他。剩下的人尸骨都没找齐。他也失去了右臂。医生把一块破布包着的东西交给他,是在他失去的右手里找到的。老于慢慢的打开,是一只怀表。也许是那个小兵父母给他的,也或许是某个女孩给他的定情信物。老于看着看着就慢慢哽咽起来。旁边的人都以为是因为他为失去的右臂而哭,其实他不是。 从那后,老于退了役。除了点补贴还有一枚荣誉勋章。老于回到了川南的老家。娶了个当地的农村姑娘。那几年他心情很不好,到处都是内战的消息。经常抽着烟嘀咕着:“为什么。”1949年,他听到国民党败退台湾的消息。他站在山头的榕树下,朝南方用他剩下的左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好久好久都没放下。那年他儿子降临。 1960年某个下午,老于发了他这辈子最大的火。那只怀表丢了。是他三个孩子用去跟别人换了三碗米。他打了又打,三个孩子就跪在那里。他媳妇劝不住只能在旁边哭。哭喊着:“那只表是不是比你孩子的命还重要。”老于听完这句话放下了手里的木条。把三个孩子搂在了怀里。看着孩子皮包骨头身上的伤痕,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最后他还是把那只怀表换了回来。 1967年老于被带走了。他被带在一个大广场上,忍受着很多人的口水。他还看见他的妻子跟孩子也在里面,妻子眼中是委屈,孩子眼中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老于被带到一个地方与很多人一起种菜。老于晚上躺在木板上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自己不参军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了。但是自己参军是为了抗日啊。 后来老于被放回了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间破屋。里面什么都没有,妻子跟孩子都不在。邻居告诉他,他被带走半年后。他妻子就带着孩子走了,没有说去了哪里。他感谢他的妻子,他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半年肯定受了不少冷言恶语。带孩子走也许还能好好的活下去。 老于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政府经常会来他家进行救济,每次老于都会问救济的理由是什么。回答是养老政策。老于每次都会拒绝。他告诉他们,他首先是个军人,之后才是个老人。 老于今天很开心,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因为手中的那份报纸,因为报纸上写着“民政部: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会保障范围”几个大字。他等了63年,终于等到了,等到了这份承认。他自言自语的说着:兄弟,我答应你们我要替你们活下去,今天我真真正正做到了。老于找了个盆,把那份报纸点燃了烧成了灰烬,他想让他那些老兄弟也看见。 没过几天老于走了,走的很安详,带着微笑。胸前挂着两枚勋章,一枚很旧一枚很新。上衣口袋里装着陪了他大半辈子的那只怀表。你细心的听,那只怀表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只怀表又重新走了起来。